(以此類推,將來再開會時,我們如果派出三十個代表團,也不能算是一樁可驚的事。我們在派出代表中國的代表團以及代表香港中國作家的代表團之外,要是興致好,盡可以再派一些代表馬來亞中國作家的代表團;代表新加坡中國作家的代表團;代表婆羅洲中國作家的代表團;代表巴西中國作家的代表團;代表巴拿馬中國作家的代表團;代表危地馬拉中國作家的代表團;代表南非中國作家的代表團;代表加拿大中國作家的代表團;代表千裏達中國作家的代表團;代表秘魯中國作家的代表團……屆時,我們就可以否定《優力棲斯》與《往事追跡錄》的文學價值了,斥它們是左道旁門,斥它們標新立異,甚至斥它們是“他媽的”作品;然後通過“全世界愛好文學的同誌們必須熟讀唐詩宋詞”的議案,並授意瑞典科學院的十八位委員,將諾貝爾文學獎金頒發給中國的八股文“作家”。)


    (這不是夢想。)


    (如果沒有作品的“作家”們想稱霸世界文壇,隻要多付些路費,就可以暢所欲為了。)


    (所以,代表們又去菲律賓開會了。聖誕節已過,今天吹和緩或清新的東南風至東北風。司機偕少女辟室做愛。南華打垮警察。再過兩天又要賽馬了。再過兩天就是陽曆元旦。)


    我醉了。


    【22】


    縫紉機的長針,企圖將腦子裏的思想縫在一起。這是醉後必有的感覺,雖難受,倒也習慣了。翻身下床,眼前出現一片模糊,迷惑於半光圈的分裂。(我應該戒酒,我想。)拉開百葉簾,原來是個陰霾的早晨。嘴裏苦得很,隻是不想吃東西。一種莫名的惆悵,猶如不齊全的砌圖,使我感到莫名的煩惱。天氣轉冷了,必須取出舊棉襖。香港人一到冬天,就喜歡這種特殊的裝束:一件短棉襖,西裝褲,皮鞋,解開領扣,露出雪白的西裝襯衫,還往往打了一條花式別致而顏色鮮豔的領帶。我去南洋時,早已將冬季的西服與大衣轉讓給別人。回來後,沒有錢做新的,就在西環買了這件舊棉襖,熬過好幾個冬天。


    香港的冬天比夏天可愛得多,說是冷,卻永遠不會下雪。作為一個來自北方的旅客,我對香港的冬天卻有特殊的好感。於是打了一個電話給張麗麗。那個有遲起習慣的女人一聽到我的聲音就大發脾氣,說是昨晚參加除夕派對,直到天亮才回家的。我原想向她借一些錢,沒有勇氣開口,就將電話擱斷。我歎了一口氣,正感無聊時,有人用手輕叩門扉。拉開門,原來是雷老太太,她手裏端著一碗豬肝粥,說是剛剛煮好的,應該趁熱吃下。我不想吃,但是她的眼眶裏噙著晶瑩的淚水。她說:


    ——新民,你怎麽還是這樣固執。這豬肝粥是很有益的,聽媽的話,把它吃下了。


    (可憐的老人,我想。她竟把我當作她的兒子。其實,我自己也未嚐不可憐,單身單口,寄生在這個小小的島嶼上,變成一個酒鬼,企圖逃避現實,卻又必須麵對現實。)


    我吃下一碗豬肝粥。


    我吃下一碗溫暖。


    那是一個精神病者的施舍,卻使我有了重獲失物的感覺。


    翻開報紙,才知道這是賽馬的日子,我是非常需要一點刺激的,然而刺激在香港也是一種奢侈品。


    在“港聞版”裏,看到一則花邊新聞:一個十七歲的女孩子,跟一個四十二歲的中年人發生了關係,她的父母很生氣,將那個中年人抓入警局。女孩子對此大表不滿,居然要走去報館刊登啟事,宣布脫離家庭。報館當局見她尚未到達合法年齡,拒絕接受。


    這個女孩子就是司馬莉。


    我歎了一口氣,忽然想起貓王,扭腰舞,占姆士甸,莎岡的小說,西印度群島的落日,雀巢發型,新世紀病,亞熱帶的氣候……


    將報紙往桌麵一擲,點枝煙,吸兩口,又將長長的煙蒂撳熄在煙灰碟裏。


    稍過些時,我發現感情打了個死結。自己站在怡和街口。那是一個熱鬧的地方。即使是上午,一樣擠滿了來來往往的行人。汽車排成長龍,馬迷們都想早些趕到快活穀。


    我沒有錢。


    趕去麗麗家。麗麗剛起身,沒有搽粉的麵孔仍極嫵媚。


    ——要多少?她問。


    ——三百。


    她不再開口,站起身,走入臥房,拿了三百塊錢給我。


    馬場的餐廳特別擁擠,找到空位後,發現鄰座有一對熟悉的眼睛。


    那是楊露。


    在陽光的反映下,這頭荒唐的小貓有著蠱毒似的嫵媚。我喜歡她的笑容,因為它透露了青春的秘密。


    ——六點一刻,我在“美施”等你,她說。


    ——你的男伴呢?


    ——我當然有辦法打發他的。


    楊露向我講述她的故事。


    楊露有一個嗜賭的父親。


    楊露有一個患半身不遂症的母親。


    楊露有兩個弟弟和兩個妹妹。


    楊露的父親在賭台輸去五百塊錢,付不出,當場寫了一張借據給別人,一直無法還清這筆債,隻好聽從包租婆的勸告,逼楊露下海做舞女。


    楊露不會跳舞,走進跳舞學院去學。


    楊露還沒有學會慢四步,已經不是一個少女了。那個教跳舞的是個色鬼,在咖啡裏放了些“西班牙蒼蠅”之類的粉末,要楊露喝下。


    楊露很氣,但是生米已經煮成熟飯。當楊露學會華爾茲的時候,教跳舞的又在勾引別的女孩子了。


    楊露下海時,並無花牌。


    楊露年紀輕。許多上了年紀的舞客都喜歡從她身上找回失去的青春。


    楊露賺了不少錢,但是完全沒有積蓄。她的父親比過去賭得更凶,天九、麻將、跑馬、十三張、沙蟹……沒有一樣不賭。楊露收入最好的時候,她的父親到澳門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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