抬頭一看,原來是舊日重慶報館裏的一位老同事。此人姓沈,名家寶,過去在重慶跑新聞,華萊士來華時寫過一篇特寫,相當精彩。那時候,他是一個小白臉。現在也是中年人了,作笑時,眼角的魚尾紋特別深。我們已有多年沒有見麵,雖然大家都在香港。他貪婪地端詳我,有意在我臉上尋找皺紋。


    ——告訴我,你在做些什麽?


    ——賣文為生。


    ——好得很,好得很!


    ——做一個寫稿匠,有什麽好?。


    ——香港有幾位多產作家,每天寫一萬多字,收入不惡,聽說有的不但坐了汽車,還買了洋樓。


    ——那是極少數的幾個。


    ——你現在寫幾家報紙?


    ——四家。


    ——不算少了,最低限度,生活決無問題。


    ——不一定。


    ——你單身單口,每個月有成千收入,怎會不夠?


    ——不是這個問題。


    ——難道還有其他的困難?


    ——在香港,賣文等於妓女賣笑,必須取悅於顧客,否則就賺不到稿費。


    沈家寶感慨係之地歎息一聲,說是亂世年頭,能夠活下去,已算幸運,哪裏還能談其他?然後我要他將近況告訴我。他說他已改行做生意,前年糾集了一些資本,與幾個朋友合資創設一間塑膠廠,專門摹仿日本膠公仔,生意相當不錯。


    ——去年賺了三十幾萬,添置了一些機器外,所有廠裏的員工在年底都能分到五個月的紅利。


    ——恭喜你。


    ——下個月初,我要到日本去兜一圈,拿些新的樣品回來,同時還打算定一批日本的膠布和機器。


    ——為什麽一定要買日本貨?


    ——便宜,價錢便宜。


    ——但是,你還記得不?當年我們在重慶的時候,日本飛機炸死了多少無辜同胞。這是我們親眼目睹的事實,這些是慘痛的事實,難道你完全忘記了?


    沈家寶笑不可仰,說我是天字第一號傻瓜。我不明白他的話意,他說:


    ——當你從九龍乘坐渡海小輪來到香港時,特別是晚上,你一定會注意到海邊建築物上的商業廣告牌。


    ——是的。


    ——你知道不知道這些廣告牌中,日本貨占了百分之七十。


    ——這是一個非常可怕的現象!


    ——有什麽可怕?香港不知有多少商人因為推銷日本貨而發了財。


    ——我們是知識分子,我們不能像那些惟利是圖的無知商人一樣,將那八年的慘痛經驗全部忘記。


    ——為什麽不能?再說,日本現在是一個民主國家了,過去的好戰分子皆已受到懲罰,今後再也不會侵略鄰邦。


    ——我很懷疑。


    ——這是事實,用不到多疑。


    ——我相信他們的武士道精神還是存在的。


    望著沈家寶臉上的表情,我知道他是不同意我的看法的。不過,我們究竟是多年老友了,縱或意見不同,還不至於鬧得麵紅耳赤。事實上,整個東南亞區,除了新加坡的華人外,很少人還記得過去的那一筆血債。


    話不投機,沈家寶將煙蒂撳熄在煙碟裏,將三明治匆匆吃下,掏錢埋單,露了個偽笑,走了。


    沈家寶走後,我繼續寫稿。將四家報館的積稿全部寫好,算是了卻一樁心事。回到家裏,雷老太太神色緊張地問我:


    ——急死我了,新民,你為什麽一夜不回?


    可憐的老人,又將我當作她的兒子了。沒有等我答話,她冉冉走進廚房,端了一碗蓮心桂圓湯出來,抖巍巍地放在我麵前,要我喝下。


    喝下熱氣騰騰的桂圓湯,解衣上床。我做了一場夢。


    【32】


    我走進一麵偌大的鏡子


    在鏡子裏找到另外一個世界


    這個世界和我們現在所處的世界極其相似然而不是我們現在所處的世界


    這個世界裏有我


    然而不是我


    這個世界裏有你


    然而不是你


    這個世界裏有他


    然而不是他


    這是一個奇異的世界猶如八卦陣一般教每一個人走到裏邊去尋找自己


    在這個世界裏戀愛不是雙方麵的事每一個人都愛自己


    在這個世界裏人們可以從自己的額角上看到時間的腳印


    在這個世界裏白發與皺紋是兩樣最可憎的東西


    在這個世界裏隻有眼睛最真實除此之外都是影子


    在這個世界裏每一個人都沒有靈魂


    我倒是願意做一個沒有靈魂的人在這個世界逍遙自在地過日子不知道快樂也不知道憂愁成天用眼睛去觀察另外一個自己以及另外一個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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