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衛文學》第三期以頗多的篇幅特辟詩專輯,用意至善,但效果是相反的。如果文字遊戲或鉛字的堆砌也能算作新詩的話,新詩已走到dead end。如果隻有一兩個人在戲弄方塊字,那還不足為患。可憂的是:文學遊戲式的新詩已經變成一種風氣了,我不明白麥荷門為什麽要辟這樣一個專輯?是不是其他部門找不到理想的稿件?因此,我翻了一下譯文部分,依舊選擇一些舊材料,沒有新鮮的東西。至於創作部分,也和第二期二樣,不夠充實。三個短篇的表現方式都很陳舊,像極了五四初期的作品。


    惟其如此,我很替麥荷門擔憂了,麥荷門浪費了他母親的積蓄,又浪費了他自己的時間與精力,辦這本有名無實的《前衛文學》,實在是一件令人惋惜的事。我向夥計要了一杯酒,我必須為自己的前途籌算一下。為了生活,我走過通俗路線。在香港,撰寫商品固可換取生活的安定;終究是無聊的。我應該設法找一份固定的職業,雖然並不容易。我喝了幾杯茶之後,走出茶樓。沒有一定的去處,隻管漫無目的地搬弄腳步……我是一隻螞蟻,在一個狹小的地方兜來兜去,卻不知其狹小。螞蟻要覓食的,它的求生欲也極強烈。


    我失笑了,覺得自己的愚蠢乃屬與生俱來。走進“告羅士打”,要了威士忌。隻有酒是美好的。酒是主宰。酒是神。酒是遊子的知己。我無法探求人生的最終目的。對於我,喝酒是一件很重要的事。但是酒不是空氣與陽光。它是需要用錢去購買的。為了喝酒,我就得設法找錢。否則,將雷老太太送給我的錢花完之後,怎帶過日子?我想起那個出版社的老板錢士甫。他是一個庸俗的文化商人,以盜印他人著作起家,如今儼然大出版家了。過去,我曾經向他求售自己的小說,他扁扁嘴,將頭偏過一邊,說是即使不要版稅,也不願出版這樣的小說。多麽可惡的家夥,但是我竟會在這個時候想到他。我將錢士甫當作一個人;然而他不是人。我希望他能給我一個編輯工作,他扁扁嘴,將頭偏過一邊,表示不能考慮。我說我的處境相當窘迫,他說他最怕文藝。我說我不但會寫武俠小說,而且會寫黃色的故事新編。


    他笑了。他說“會寫”與“叫座”是兩件事情。他可以找到一百個會寫武俠小說的作者;但是很難找到一個“叫座’的。我的視線突呈模糊,為了維持這麽一點自尊,不能不馬上退出。處身在兩座高樓大廈之間,遂顯得特別渺小。一切靜止的東西都有合理的安排,惟人類的行為經常不合邏輯。情感與升降機究有不同,當它下降時一若物體般具有變速。三月的風,仍似小刀子般刮在臉上。我又去喝酒。我遇見一個醉漢,竟硬說我偷了他的眼睛。我覺得他很可笑,卻又不能對自己毫無憐憫。


    (他是一麵鏡子,我想。當我喝醉時,我也會索取別人的眼睛嗎?)群眾的臉。群眾的笑容。隻需三杯酒,一切俱在模糊中“淡出”了。理智是可以洗滌的,單用酒液,就永遠洗不幹淨。玻璃窗上的霧氣,不準眼睛窺伺現實。耳際傳來納京高的磁音,空間遂有了美麗的裝飾。那個醉漢還沒有走,咧著嘴,硬說這個世界有太多的維他命。我覺得好笑,因為我仍能保持清醒。這是一串很長很長的列車,車上隻有我一個乘客。車輪在車軌上輾過,發出單調的韻律.第一次,我認出寂寞是一隻可怕的野獸。


    我討厭時間,企圖用餐刀切去半個白晝。神是那麽的刻板,總不肯將夜眨幕提早扯起。再來一杯酒,這是我最需要的東西。牆上有隻蟑螂;但是它不像是個狡黠的家夥。啪!有人用木屐將它擊死了。生命就是這麽一回事,縱有千萬希望也經不起這輕輕的一擊。誰相信愛因斯坦是為了探求死亡後的真實而自殺的?妖精們都知道吃了唐僧肉可以長生不老;但是唐三藏自己卻無法避免他的最後。我們必須尋求快樂嗎?聰明如叔本華之流也無法解答這問題。然而用世俗的眼光來看,不快樂的人對塵世倒是不太留連的。


    (所以,多喝一杯吧。)我發現我的眼睛給人偷去了。我哭。我向夥計索取眼睛。夥計笑。其他的食客也笑。笑聲似亂箭,從四麵八方射入我的耳朵。(太可怕了!太可怕了!我必須離開這裏。)街燈也在笑,我找不到可以躲避的所在。前麵有個電車站,很近,又仿佛十分遙遠。笑聲變成浪潮。我隨時有被淹死的可能。我大聲呼喚;但是一點用處也沒有。我變成人生舞台上的小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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