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尚香——


    放肆!


    孤乃江東郡主!汝是何人?竟然直呼孤的名諱!


    我破口大罵。


    活像個潑婦,我死了,但我仍是江東郡主。


    我有一個郡主的驕傲。


    於這孟婆莊內呆了些時日,我方懂得,人這一生,都有命數。


    有人生就是農夫,兵卒,僧侶,怨偶,沒得選。


    我生來便是江東郡主。


    沒得選。


    是我的命。


    孟婆莊裏有個孟婆,生的醜陋;憨憨傻傻,養著一盆快死的花。


    有個叫趙吏的鬼差常來瞧她,與她閑聊片刻。


    孟婆每日迎來送往,日複一日,心性十分單純。


    無煩無惱,無憂無愁,


    我心裏很是羨慕她。


    若能像她,便好……


    想起年少時候,我的江東故國。


    那時候,天正高,風正暖。


    曲曲回廊彎九折,茶花開滿我的花園。


    不知世上竟有憂愁二字。


    我在此地呆了多久?我竟不記得了。


    投江自盡,怕死不徹底,還灌了一碗毒藥,弄的如今嘴唇烏紫。


    昏昏沉沉來了這孟婆莊。


    哪知那孟婆湯奇臭,端到嘴邊,硬是喝不下去。


    其實……


    最苦的酒的酒我也喝過。


    是我大婚之日的喜酒。


    好苦,一杯入腹,像把刀,一下一下,剜著我的肚腸……


    還有什麽喝不下去?


    隻是……意難平。


    說到底,還想見他一麵,還想問他一問……


    問他什麽呢?


    我不想提了,孤乃江東郡主,我高高揚起我的脖頸。


    你在此地長留,不合規矩,許多亡魂都有執念,放下了,便去過新的一生。


    我冷笑一聲,喝一口酒。


    什麽東西,也配和我講話。


    我昂頭走出孟婆莊。


    走的不遠,我坐在那沙丘之上。


    黃泉,八百裏沙海,一望無際。


    人間的燈火倒映在黃泉的天空。


    一如我江東的漫天星河。


    不過,到底不一樣……


    此地沒有他。


    那個時候,我遇到她。


    她抱一把琴,站在我的麵前。


    我不知道她是如何出現的。


    不過十五六歲,穿著一身火紅衣衫。


    我未見過那麽美的少女。


    她對我笑一笑。


    眉目含情,紅衫獵獵。


    你一個人?我也是。


    她坐在我的身邊,毫不拘束,待我像個故交。


    你在等什麽人嗎?


    不知道為何,我突然覺得悲哀。


    我這一生,像我頭上戴一朵茶花。


    花瓣富麗,層巒疊嶂,赫赫威風藏新蕊,


    是我細細包裹的女兒心事。


    到底,落了空。


    我垂下我的頭。


    我在等一個人。


    我想問他一句話。


    我也在等一個人,你等了多久?


    我想不起來,大約,自我去後,或許半載?


    她笑一笑。


    我也在等一個人。


    她將頭靠在我的肩頭。


    我感覺到冷。


    她抓住我的手,她的手更冰。


    凍了幾千年的冰。


    寒意籠罩了我的身體。


    我在等我的哥哥,可是我等了好久,他還沒有來……


    我叫阿茶。


    你呢?


    阿香——


    阿香,她喚我。


    二人呆坐著無事。


    阿茶說,我們來聽一曲可好。


    阿茶將懷中的古琴,置於沙地之上。


    那琴古木橫陳,漆黑油潤,我看到琴上篆著一名:早月。


    琴名早月。


    真是一把好琴。


    你會彈?我問阿茶。


    我會呀,可惜,這早月,我彈不響她。


    我失笑。


    為何?


    早月有靈,隻為知音而鳴。


    茶茶笑起來,聲音金鈴一樣。


    那十五歲少女的無盡愛嬌。


    我也有過。


    她從袖中掏出一塊事物,小小一粒金沙,晶瑩發亮。


    像一顆拿在手中的晨星。


    這是何物?


    這是一顆心。


    我有很多鬼差,我拿走他們的靈魂,可是,隻有無名,我拿走了他的心。


    無名無心,早月不鳴。


    我感到好悲傷啊。


    阿茶將那顆金星置於早月之上。


    早月的琴弦震動起來。


    地上的黃沙也微微顫動。


    黃泉中回蕩著早月的琴聲。


    鳳鳴聲聲,音可裂石,早月,真是一把好琴啊……


    我看阿茶,她閉著眼,聆聽良久。


    一滴淚順著她的眼角流下來。


    你怎麽了?我問她。


    我在思念我的哥哥。


    我很久沒見過他了。


    我好想他。


    原來這黃泉中,每一個人都在等……


    我聽琴。


    早月聲聲都似悲鳴,再也喚不回無名。


    好悲傷。


    我喝幹最後一滴酒,起身。


    我跳舞,讓我的淚變成汗。


    我唱歌,唱我家鄉的歌謠,


    佼佼佳人,江東之畔;


    風之瀟瀟雨之寥寥。


    思之不見佳人不換;


    江東之畔埋吾相思。


    江東之畔,是誰埋了我呢?


    不重要,反正不是他。


    我的紅顏變成枯骨,我的墳頭歲歲草初長


    他會不會,來看過我一眼;


    會不會,在我的墳前,斟上一杯,家鄉的稠酒。


    我知他不會。


    從他改口喚我郡主的那一刻。


    我便知道,我們無緣。


    我生就是江東郡主。


    這是我的命。


    隻是,仍想問他一句……


    唉——


    不如,你做個鬼差吧。


    早月啪一聲斷了弦,


    阿茶看住我。


    我感覺冷,萬籟俱寂。


    我主阿茶。


    冥王茶茶。


    我從沒見過那麽美的少女。


    活過千年萬載,紅衫烈烈。


    阿香——和我一起。


    等他……


    失去靈魂,我沒覺得少了些什麽


    大概一個人失去了最重要的東西


    早就已經麻木。


    黃泉中亦有四季,冬去春來,過了許多年,我時常去孟婆莊裏轉一轉,我知道了孟婆叫做三七,她缺了一竅精魂,我便叫她憨貨;她的花叫曼殊沙華,一直沒有開;我在孟婆莊縱歌過,大醉過,無聊地候過一整日……


    如此,又過了許多年,我終於沒有等到他……


    你們看,什麽叫無緣。


    即使在這黃泉,人人必走一遭的孟婆莊,我竟還是錯過他,不過也好……


    也好……


    我千年萬載的記住他。


    永遠是舊時模樣舊時光。


    我喝酒,喝到醉,醉了臥倒黃泉,萬裏一片沙海。


    黃泉的天空上,便是人間,我望向人間,望到我的江東故國。


    那時候,天正高,風正暖,


    曲曲回廊彎九折,江東少年踩過我的庭院。


    阿香!


    放肆!孤乃江東郡主!你是何人,竟敢直呼孤的名諱!


    在下伯言,江東陸議。


    東風拂過他的麵頰,茶花開滿我的花園。


    摘了一朵茶花送給我。


    阿香,送你一朵花呀。


    阿香……


    隻有伯言會喚我,阿香。


    我仍想問一句……


    你到底……有沒有喜歡我過啊?


    或者,你不需要答我的。


    再喚我一聲


    阿香……


    我叫阿香,是一個鬼差。


    你為什麽不開心?


    我唱首歌給你聽啊。


    我家鄉的歌,我隻記得這一首了。


    佼佼佳人,江東之畔。


    風之瀟瀟,雨之寥寥;


    思之不見,佳人不還;


    江東之畔,埋吾相思;


    佼佼佳人,江東之畔;


    花之燎燎,雲之牽牽;


    思之不見,佳人不還;


    江東之畔,植吾相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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