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婚那日,是焃鴠日。


    黃泉中狂風呼嘯,孟婆莊早早閉了門戶,大風中也掛了喜幡,於風中招展。


    “唯有今日!”


    閨房之內,阿香在三七耳邊絮叨,兩位女官將鉛粉細細覆於三七麵上。


    “以前他是出竅來此,唯這焃鴠日,生者可入黃泉,他才能全須全尾的進來,與你廝守,這可是,三百年才有一次哪!”


    是了,冥記上記錄著:此日陰陽交互,黃泉起大風,有生者乘風至,殺孟婆——


    三百年前這一日,無名入地府,殺了孟七;三百年後的今日,是三七出嫁的日子。


    三七坐於鏡前,任阿香領著女官在自己臉上忙碌。


    傅粉,敷脂,塗黃,畫黛,點口,描靨,貼鈿……


    三七瞧著自己漸漸變成一個美麗的女人。


    阿香親手將一頂金冠立於三七頭頂,金子造的花枝,綴了各色寶石,層疊招展,顫巍巍,一動,叮當做響。


    “你莫亂動,這沉,一動怕掉了。”


    三七隻得挺起脖子,瞧鏡中的自己,穿著青色婚服,頭頂花冠,身段修長,亭亭玉立。


    像她的曼殊沙華,曾經枯枝敗葉,一朝開放,嬌豔無比。


    大概每個女人也是一朵花,需遇到自己的如意郎君,花便開了。


    阿香仔細瞧瞧三七,滿意了,便攜了女官,風風火火下樓去忙碌,將三七獨個留在閨房之內。


    奇怪,分明是三七最緊要的一日,她卻無事可做,聽著窗外風聲呼嘯,唯有等待。


    大概每個女人在成婚之前,都在等待,等她的如意郎君,來迎娶她。


    想起阿娘說過,如意郎君……


    三七搖搖頭,想不起來,隻記得阿娘最後講,她需尋個喜歡自己的,長生,到底是喜歡自己的罷。


    也會生一個女兒,起名的話,便叫“長三”?


    思量片刻,又從袖中掏出一卷玉簡,玉色碧青,綠如翠穀,上書“陰卷”二字。


    是三七央阿香從護簡的陰兵手裏討了來。


    三七笑盈盈,輕輕翻開書卷。


    是有點好奇,她的如意郎君,壽夭幾何?


    若未遇到她,他的人生,究竟會如何發展?


    孟婆莊內依著人間婚俗,裝飾一新,十分喜慶。


    那王小鹿仍立於窗台花盆之內,與身邊曼殊沙華同紮了緞帶,也唱著喜慶小曲。


    二位女官引著阿香走下樓梯,阿香瞧見長生已到,穿著紅色喜服立於屋內,看上去心事重重。


    阿香便上前,捏了捏長生的麵頰道:“長生,今日穿上這婚服,挺好看的嘛。”


    長生笑笑低頭。


    阿香便問:“你師父還未到?”


    長生便又搖頭。


    阿香嗔道:“你這師父,若遲了時辰,我可不等的!”


    長生隻低頭不語。


    阿香便推他一把:“你今日是啞巴了?話也不會講了?”


    此時,孟婆莊大門一開,十來名陰兵鬼差,手捧賀禮魚貫進入,雖然喜氣洋洋,個個被風吹的灰頭土臉。阿香乃一手扶著自己的大紅花,一頭迎了上去:“關門!快關門!今日這風忒大!”


    又往那鬼差堆中瞧了一番。


    “趙吏呢?他沒回來?”


    一鬼差對阿香抱了個拳,道:“吏哥捎了話來,先前寄的陰貼,已經收到了。吏哥說,三七姑娘大喜,叫小的先來替他道個賀,隻怕一時趕不上,回頭補了禮來。”


    阿香笑道:“叫他那時推三阻四,不肯娶三七,如今,便宜別人,後悔了罷,托辭不來,日後瞧我奚落他!”


    正笑著,便聽那王小鹿大喊一聲:“新婦到了!”


    眾人聞聲抬頭望去,隻見三七站在二樓,一時都呆住了。


    見那三七脫胎換骨,華髻高聳,麗似天人,青衫曳地,皎若月光;


    三七喊足自己是黃泉第一美女三百餘年,今日方名副其實。


    三七在眾人中,一眼隻見到長生,瞧他紅衫襯得麵孔雪白,瞧著自己的新婦,也有點驚豔,片刻,方微微一笑,上前一步,朝三七伸出一隻手。


    三七頷首低眉,她的少年郎,終是來娶她了。


    二人攜手走向堂中,身邊皆是來賀的鬼差,手捧賀禮,列隊兩旁。


    便聞阿香大聲道:“行禮之前,需在陰卷上勾去新郎的名字,二人便可長長久久。”


    二位女官聞言,忙捧了朱漆小盤上前,盤中擱了朱筆。


    那盤中卻空空如也。


    阿香見三七卻一掃之前的喜色,沉默不語,眼神不時看向長生。


    低聲催促:“三七!陰卷呢?我一早便與你了……”


    三七瞧著長生,今日,哪裏不對……


    阿香推了三七一把,低聲罵道:“你這憨貨!莫說你搞丟了!快拿出來!”


    三七方一臉恍惚地從袖中掏出陰卷。


    阿香便大喊一聲:“請陰卷——”


    一女官接過陰卷置於盤中,另一位遞了朱筆到長生手中。


    長生一手持筆,低頭瞧著陰卷,偷眼瞟一瞟門口。


    三七隻瞧著長生不語。


    阿香瞧得心急,低聲對二人道:“磨嘰什麽……今日你們二人如何都怪怪的?”


    又指示長生道:“你翻開,既可見自己的名字,拿這朱筆塗了就是。”


    長生點點頭,他的手,方緩緩推開那卷。


    忽聞孟婆莊的大門開啟,大風吹進一人,那人口中喝道:“我來遲了!我來遲了!”


    眾人皆看向門口,一個須發皆白,一身白衣的老者出現在大門口。


    正是那三百年前,於孟婆莊內露過一麵的陳拾。


    陳拾大步上前,笑聲爽朗,對三七道:“三七姑娘大喜!久不見麵了,不想小徒竟有這份姻緣,可喜可賀!”


    阿香道:“你這老頭十分囉嗦!竟然遲到,如今話說完了吧?我們趕著行禮!”


    陳拾忙點頭,退在一邊:“請,請……”


    長生看一眼師父。


    陳拾頷首微笑。


    三七隻望著長生,哪裏不對,是哪裏呢……


    瞧他低頭,手持朱筆,待翻開那陰卷,他的眉目,他的鼻峰,他的額間一點朱砂,分明還是他,可是……


    哪裏不一樣了?


    “長生,你今日如何與往日不同?”


    三七這一發問,長生一愣。


    眾人也一愣。


    阿香道:“三七,你這是怎麽了?”


    是味道。


    三七對長生道:“今日你身上為何不再香甜,全無味道……我這麽瞧著你,心裏一點都不覺歡喜……”


    長生,失去了他的味道。


    長生不答,手下飛快展開陰卷,


    卷上赫然浮出“花凝雪”三個大字。


    三七一愣,大聲道:“你不是長生!”


    那“長生”一笑,便將手中朱筆一勾,那花凝雪三字,遂煙消雲散。


    阿香揮舞狼牙棒,一棒落去,那假冒的長生已化做一團白霧,打了個空。


    那股白霧縹緲而行,落於孟婆莊大門之內,幻化一位美麗少女,白衣如雪,清似流雲,豔如桃李。


    阿香大驚,喝道:“你是何人?!!膽敢在此化形!”


    那少女手持陰卷,並未答言。


    “峨眉花凝雪……”


    三七替她答了,這張臉,她於一張畫上,翻來覆去,看的熟極了。


    花凝雪一笑。“正是。”


    “是前女友!!”王小鹿大喊一聲。


    阿香便明白了,大聲喝問:“長生何在?”


    “他不來了,再也不會來了。”


    花凝雪斜眼瞧瞧三七,微微得意。


    阿香怒極,便要上前,被三七一把握住。


    三七瞧著花凝雪,向前一步,花凝雪便退後一步,將陰卷護在身後,十分警惕。


    三七瞧她頭上簪著一支釵。


    赤金打造,丹鳳回頭,是三七的鳳頭釵啊。


    “你頭上那釵,可是長生與你的?”


    花凝雪歎了一聲,道:“不知他從哪裏尋了來,我倒不喜,隻是他非要我戴著。”


    瞧她明眸閃動,紅唇皓齒,真是美人。三七又問道:“你並非魂魄?”


    花凝雪笑道:“我又沒死,為什麽是魂魄?今日是焃鴠日,生人可入黃泉,你知道吧?”


    “可長生,長生……”


    “你道他為何日日來這孟婆莊?一年前我身患惡疾,無藥可醫,長生急的不行,便想到了這法子,既然人間治不好我,隻有去那地府騙來陰陽簿,將我的壽夭一筆勾銷,我便不需死了。”


    三七垂頭,原是如此……


    真相大白,原是如此。


    蓄意接近,日日溫存,一幕一幕,皆是為了花凝雪,他,從來,沒有,喜歡過她……


    騙子!王小鹿罵一聲。也不知是罵花凝雪,還是罵長生。


    而她,果然是個傻子,一個憨貨。


    阿香罵道:“騷狐狸!你勾了名字又如何?你當你逃的出黃泉?拿了你,押到下麵萬世受苦!”


    說罷提起狼牙棒,飛身上前,兩邊鬼差皆擺開陣勢,呈扇形將花凝雪團團圍住。


    “等等!”


    三七大喝一聲。


    阿香回頭看向三七,她看起來有話要說,事到如今,還有什麽可說?


    可是今日,她是正主,到底是她的事情。


    “你們且等等,我仍有話問她。”


    阿香從未見過這樣的三七,她看起來美麗又威嚴,她是一個孟婆,她是黃泉之主。


    隻得低頭走開,鬼差們也分開兩側,給三七讓開位置。


    三七低頭沉默,片刻方抬起頭,看向花凝雪,眼中含淚,口內卻笑道:“你戴著這釵,原比我美麗多了……你與長生可是兩情相悅,他看你可是心中歡喜?”


    花凝雪提起下巴:“那是自然!”


    三七點點頭,又道:“那你看他,也是一樣?”


    “與你無關。”


    三七隻瞧著花凝雪不語,花凝雪道:“你這樣瞧我做甚,又瞧不死我。”


    三七方問一句:“你是否會與長生長相廝守?”


    阿香對三七喝道:“你胡說什麽?”


    “阿香,長生費了這番力氣,原是為了與她長相廝守,既如此,便遂了他的願吧。”


    阿香搖頭,待要說話,見三七已轉向花凝雪,口中道:“花凝雪,你既已勾去名字,便將陰卷還我,概不追究……”


    阿香氣結,一把拉過三七,罵道:“憨貨!你這是昏了頭!你哪有這權力!今日莫說這狐狸精,便是那個長生,憑他跑到哪裏……”


    “阿香,長生是我如意郎君!”


    “放屁!你給我聽著……”


    “我不聽誰講了!”


    阿香一愣,見三七垂目,似在思索。


    如意郎君是何物,三百年前,阿娘告訴過她。


    那時,三七沒記住,三百年後,長生又教了她一次,這一次,她自己知道了。


    “如意郎君……需我真心喜歡,唯願他好;他好時,我開心,我好他不好時,我不開心;隻要他好,我好或不好,我都開心,那方是真的喜歡,那方是真心悅愛一人,我看長生便是如此……他騙我也好,阿香,我隻要他好,他若開心,我才開心!”


    三七說罷,又扯住阿香的袖子:“阿香,你由了我吧!”


    唯願他好,她才開心。


    阿香“嗐”了一聲,瞧著三七的眼中盡是心疼,半晌,方咬牙道:“你這憨貨!”


    三七又對花凝雪道:“長生說過我的眼睛像你,今日見到你,才知一點都不像……”


    那花凝雪聞言一怔,片刻,方後退半步,道:“……既如此,多謝你了,花凝雪就此別過!這陰卷,我帶走了!”


    便聞阿香一聲爆喝:“當我是擺設?!”


    喝罷騰空躍起,揮舞狼牙棒朝花凝雪頭頂砸去。


    花凝雪閃身避過那棒,袖中飛出一把長劍,待刺向阿香。


    阿香一棒橫掃過來,花凝雪以劍相擋,那棒來勢洶洶,花凝雪硬接了這一下,仍被震了個趔趄,幾乎跌倒,還沒站穩,狼牙棒又直奔麵門而來,花凝雪躲閃不及,眼看便要吃這一下。


    忽然一把木劍斜飛過來,阿香一閃,狼牙棒揮偏了,花凝雪僥幸避過。


    阿香又聞二位女官一聲慘叫。


    阿香回頭去看,隻見兩把木劍飛過,刺過二位女官的身體,二女喊出一聲“郡主”,瞬間煙消雲散。


    那兩把劍閃電一般,刺向阿香。阿香避過兩道劍鋒,頭頂一道白影淩空躍下,來勢洶洶,將阿香逼退,那白影落於花凝雪麵前,伸手接回兩把木劍,果然是那陳拾。


    阿香罵道:“老賊!竟然偷襲!”


    陳拾將花凝雪護於身後,道:“花凝雪!拿好陰卷,速速離開黃泉!


    花凝雪忙念動劍訣,一轉身,手中寶劍變為一道白光,繞住花凝雪。


    “三七!快關門!”


    王小鹿大喊一聲,三七猶在發愣,此時聞言,忙揮袖關門,仍慢了一步,那花凝雪已踩了飛劍衝出孟婆莊的大門。


    阿香對鬼差們大喊道:“速燒陰貼報與阿茶!賊人搶走陰卷,即刻發十萬陰兵至黃泉,將其拿了!”


    那陳拾便立於孟婆莊的門口,大聲道:“諸位稍安,隻需半個時辰,花凝雪便可將陰卷帶出黃泉,在此之前,誰也出不去。”


    阿香冷笑一聲。“剛剛咱們沒防備!現在,憑你?!”


    陳拾聞言一笑,提起手中雙劍,道:“此劍乃大荒山的桃木所製,專克陰人鬼差,諸位小心了。”


    說罷將手中雙劍一揮,那雙劍又生出數把木劍,雀屏一般立於陳拾身後,蓄勢待發。


    在場鬼差皆嚴陣以待,將三七護於在中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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