紛紜的念頭在方孟韋的眼中被一絲警覺的光打斷了。


    他望向天空,隱約看見了天際破曉的那一線白。


    他的右手倏地抬起。


    背後的方隊立刻有了反應:


    所有的目光一凜,接著是三個方隊同時碰腿,發出一聲響亮的鞋聲!


    那隻手卻並未舉起,隻抬到腰間,慢慢伸向左手,撩開衣袖,看表:


    ——淩晨四點十分了!


    “預備!”中央軍第四兵團那個方隊前的特務連連長獨自下令了。


    中央軍第四兵團那個方隊橫在胸前的卡賓槍整齊地一劃,所有槍口都對向了前方!


    中央軍第四兵團特務連連長:“齊步,前進!”


    中央軍第四兵團特務連方隊整齊的步伐向大樓門前的教授們踏去。


    何其滄的目光緊盯著踏步而來的人牆,接著身子一挺。


    教授們都緊張起來,跟著挺直了身子。


    玻璃門內也立刻有了騷動,坐著的學生們都站了起來!


    聽不見,卻能看見,玻璃門前的謝木蘭在跳著向方孟韋揮手呼喊。


    方孟韋閉上了眼,中央軍那個方隊離教授們坐著的石階不到五米了。


    “立正!”方孟韋一聲令吼。


    方隊戛然停住。


    方孟韋大步走到那個特務連連長麵前:“來的時候有沒有人告訴你,該聽誰的命令!?”


    中央軍第四兵團特務連連長分庭抗禮:“有命令,天亮前必須完成抓捕,現在天已經要亮了。方副局長,你們警察局不執行軍令,我們是中央軍,必須執行軍令。”


    方孟韋從左邊上衣口袋抽出一本北平警備司令部的身份證:“那我就以軍令管你!憲兵一班!”


    警備司令部憲兵方隊一個班立刻跑了過來。


    方孟韋:“看住他,違抗統一行動,立刻逮捕!”


    本是來抓學生的,中央軍第四兵團的特務連連長這時倒被一個班的憲兵用槍口逼在那裏。


    第四兵團那個連都僵在那裏。


    方孟韋轉向那個中央軍方隊:“我現在以北平警備總司令部的身份命令你們,統一行動,聽口令,向後轉!”


    警備司令部的軍令似乎比第四兵團的軍令更管用,那個方隊像一架標準化的機器,立刻整齊地轉了過去。


    方孟韋:“退回原處,齊步走!”


    整齊的步伐,丈量著來時的距離,幾乎絲毫不差地回到原地,也不用再聽口令,整齊轉身,將卡賓槍又橫到胸前。


    “方副處長!”中央軍那個連長稱著方孟韋警備司令部的職務,“我請求給我們兵團李文司令打電話,他也兼著警備司令部的副總司令!”


    方孟韋走近那個特務連連長,低聲說道:“打電話?坐在中間的那個何副校長隨時都能給司徒雷登大使打電話。你們李文司令能嗎?”


    那個連長這才真的怔住了。


    方孟韋不再理他,轉身向坐在石階上的何其滄走去。


    有意不看玻璃大門後那三雙望著自己的眼睛,方孟韋徑直走到何其滄麵前,雙腿輕碰,敬了個軍禮:“何副校長,我們是在執行軍令。請您和先生們體諒。”


    何其滄從他的臉上掃了一眼,接著向他身後的軍警方隊掃了一眼:“娃兒,看看你們,看看裏麵那些人,哪個不是娃兒?叫一些娃兒來抓另一些娃兒,你也來?帶他們回去,告訴派你來的那些大人,傅作義也好,陳繼承也好,就說我說的,有本事他們自己來,我在這裏等著。”說完,頭一昂,又望向了天空。


    方孟韋尷尬了稍頃,蹲了下來,低聲地說:“何伯伯,剛才的電話,司徒雷登大使接到了沒有……”


    “我還沒有那麽丟人。”何其滄的目光倏地又盯向了方孟韋的目光,“把個國家搞成這個樣子,搞亂了就去求美國人。什麽國民政府,政府不要臉,國民還要臉呢!”


    方孟韋低下了頭:“那您說,我現在該怎麽辦?”


    “再等十分鍾。”


    “您說什麽?”


    何其滄提高了聲調:“叫你再等十分鍾!”


    方孟韋:“十分鍾是什麽意思?”


    何其滄:“再等十分鍾也聽不懂嗎?”


    方孟韋眼睛一亮:“李副總統會來?”


    何其滄似輕歎了一聲,又不看他了。


    方孟韋倏地站了起來,向身後的方隊大聲說道:“再等十分鍾,等新的命令!”


    所有的軍警都在等這十分鍾。


    其實無需再等,通往醫院大門不遠的路上已經射來了兩道車燈。


    雖然影影綽綽,還是能看出那是一輛轎車。此時的北平軍政各界,除了李宗仁副總統仍然乘坐美國贈送的別克轎車,傅總司令以下,坐的都是吉普。


    “開門!敬禮!”方孟韋一邊大聲下令,一邊穿過方隊行列,向大門迎去。


    車燈撲麵而來,門已經開了,所有的方隊都碰腿,敬禮!


    轎車擦身而過,開進院門,方孟韋卻猛地一怔。


    ——奧斯汀!


    車牌是:“央行 北平a001”。


    原以為來的是李宗仁的別克車,萬沒想到竟是父親那輛奧斯汀小轎車!


    奧斯汀轎車從大門一直開到三個方隊和教授們中間的院坪中才停了下來。


    方孟韋大步跟著,緊跟到車門邊,從右側後座外拉開門:“父親。”


    方步亭蕩開了方孟韋來扶自己的手,也不看他,徑自下車,向何其滄走去。


    何其滄依然坐著,隻是目迎著走到身邊的方步亭。


    所有的教授也都望向了方步亭。


    方步亭向大家稍稍示意,對向何其滄的目光,輕聲道:“也給我個座吧。”


    隔閡是說不清的,默契彼此還是相通的,何其滄移了移身子,旁邊一位年老的教授緊跟著也移了移身子,同時讓開了一小塊兒地方。


    方步亭在何其滄身邊的石階上擠著坐下了。


    方孟韋不得不走了過來:“父親……”


    “住口!”方步亭這才望向了他,“打電話給陳繼承,讓李宗仁來。李宗仁不在,就叫傅作義來。告訴他們,我這個北平分行的經理,何副校長這個國府的經濟顧問,全是共產黨。最好準備一架飛機,立刻把我們押到南京去。”


    方孟韋哪裏能去打電話,隻好筆直地挺立在那兒。


    所有的軍警方隊都隻能靜靜地挺立在那裏。


    天已經大白了。


    方步亭抬起左手湊近看了一下手表,問何其滄:“學校的廣播幾點開?”


    “五點。”何其滄甕聲回道。


    方步亭這才又望向方孟韋:“讓你後麵的隊伍注意聽廣播,你們的傅總司令該說話了。”


    方孟韋曆來就深服父親,雙腿一碰,轉身對三個方隊:“全體注意,傅總司令有廣播講話!”


    所有的軍警都雙腿一碰,挺直了身子,豎起了耳朵。


    其實也就一分多鍾,也許是太寂靜,時間就顯得很長,突然從廣播喇叭中傳來的聲音也就格外空曠,同時驚起了遠近大樹上的宿鳥,撲啦啦鳴叫著飛得滿天都是。


    喇叭裏開始傳來的是電台女播音員的聲音:“請各位注意!請各位注意!下麵華北剿匪總司令部傅作義總司令有重要講話!傅總司令有重要講話!”


    幾秒鍾後,喇叭裏果然傳來了大家都已熟悉的傅作義的山西口音。


    ——傅作義代表政府,代表軍方發表聲明了:開始向昨天死傷的學生寄予同情並表示安撫,希望學生也理解政府,不要再有過激行為。同時命令北平軍警憲特各部全城戒嚴,停止抓捕傷害學生……


    三個軍警方隊,在方孟韋的口令中,唰的一聲,集體後轉。


    何其滄和所有坐在石台階上的教授們都站起來。


    方步亭隨著站起來,望向何其滄:“接下來就是錢和糧的事了,我得趕回去……那個經濟改革的方案,尤其是美援方麵,其滄兄多幫我們北平說幾句話吧。”


    “你真相信什麽改革方案?相信我的話那麽管用?嘿!”何其滄揮了一下手,“先去忙你的事吧。”


    方步亭還是不失禮數,向眾多教授揮了揮手,才向車門走去。


    方孟韋已在車旁拉開了車門。


    “去請假,立刻回來見我。”方步亭鑽進轎車,輕輕丟下了這句話。


    方孟韋一怔:“現在隻怕請不了假……”


    方步亭坐在轎車裏,盯著站在車門外的兒子:“崔中石是不是你派去南京活動的!”


    方孟韋一愣。


    “立刻回來,回來再說。”方步亭從裏麵哐地拉上了車門。


    方孟韋怔怔地望著父親的車從隊列中開出了大門。


    北平已連續一個月幹旱,南京卻是一連幾天雷陣雨不斷。7月6日黎明時分,南京往杭州筧橋機場的公路上,仍被黑雲和雨幕籠罩得天不見亮。最前麵一輛美式吉普,緊跟著兩輛囚車,都打著大燈,罔顧安危,用最快的速度在雷雨中顛簸奔馳。


    雷鳴雨注,對於坐在美式吉普副駕駛座上的那個少將似乎都沒有聲響,他的耳邊隻有一個聲音,今年4月,蔣經國在鐵血救國會成立大會上,帶著濃重的浙江奉化口音的聲音:


    親愛的同誌們,你們都是我一直最信任、最肯幹、最忠誠於領袖和三民主義偉大事業的骨幹。值此存亡絕續的關頭、生死搏鬥的時刻,我希望大家成為孤臣孽子,忠於領袖!不成功便成仁,至死不渝!當前,國民黨內部嚴重腐化,共產黨日益惡化,我們麵臨“一次革命,兩麵作戰”!既要反對國民黨的腐化,又要反對共產黨的惡化,兩大革命必須畢其功於一役!


    兩顆少將金星上的臉是如此年輕,又顯出超過實際年齡的幹練和冷峻——他是國防部預備幹部局少將督察,亦是鐵血救國會的核心成員曾可達。


    “知道什麽是‘孤臣孽子’嗎?”曾可達突然對開車的副官問道。


    “將軍,您說什麽?”開車的副官沒聽清楚。


    曾可達瞬間反應過來自己不應該跟這樣的下屬問這樣的話,立刻改口問道:“筧橋機場還有多遠?”


    “大約還有十幾公裏……”


    那副官剛說完這句,隨車帶著的移動報話機響了。


    曾可達立刻拿起話筒:“我是曾可達,請報告情況。”


    報話機那邊聲音特別響亮:“報告曾將軍,我是筧橋機場憲兵一隊,我是筧橋機場憲兵一隊!一架c-46運輸機罔顧絕對禁飛的天候強行起飛,駕機的就是軍事法庭要逮捕的飛行一大隊大隊長老鷹和他的副駕駛!”


    “好啊,殺人滅口了!”曾可達從前排副駕駛座上倏地站起來,望著幾乎就在頭頂的雷雨雲層臉色鐵青,“以國防部的名義嚴令筧橋機場指揮塔,立刻阻止,不許起飛!”


    對方:“飛機已經起飛!再報告一次,那架c-46已經起飛!”


    “嚴令立刻返航!立刻返航!”曾可達對著話筒大聲喊道。


    對方:“機場指揮塔回答,天候太複雜,無法指揮返航!”


    曾可達咬緊了牙急劇思索,又拿起了話筒:“立刻通知押送方孟敖和航空實習大隊的憲兵三隊,人犯暫不押送,解開方孟敖的手銬,等在機場,隨時待命!”


    對方“明白”兩字剛落,曾可達立刻對駕車的副官喊道:“加速!”


    油門一腳踩到底,吉普車瘋了似的跳躍著向筧橋機場方向衝去!


    後麵兩輛憲兵囚車也緊跟著加速向前麵的吉普車追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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