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孰無過,過則無憚改。我當時不認父親是真正的少不更事。方孟敖不同,他不認父親是是非分明。‘8·13’日軍轟炸我上海,方步亭拋妻棄子,一心用在巴結宋、孔兩個靠山上,把他們的財產安全運到了重慶,讓自己的妻子和女兒死於轟炸。方孟敖親眼看著母親和妹妹被炸死,那時他也就十七歲,還要帶著一個十三歲不到的弟弟,流落於難民之中。換上你,會認這個父親嗎?”


    曾可達一邊流著汗,一邊是被真正震動了。建豐同誌這樣動情已是難見,這樣詳細地去了解一個空軍上校的身世更顯用心之深。這讓他著實沒有想到,咽了一口唾沫,答道:“對方孟敖的調查我很不深入,我有責任。”


    “我說過,很多地方我們確實應該向共產黨學習。譬如他們提出的‘批評與自我批評’。我同意你的自我批評。從早上到現在你一直都還沒吃飯,先去吃飯吧。吃了飯好好想一想,方孟敖和他的大隊應不應該用,怎麽用。”


    曾可達兩腿一碰:“建豐同誌,我現在就想聽你的指示。立刻著手安排方孟敖和他的飛行大隊的改編,部署他們去北平的工作。”


    “也好。我沒有更多的指示。記住兩句話:用人要疑,疑人也要用;關鍵是要用好。昨天北平的學潮還隻是一個開始,局勢很可能進一步惡化,甚至影響全國。聯席會議已經決定,要成立調查組,去北平深入調查。成員裏你是一個,還有徐鐵英。你們能夠對付共產黨,可都對付不了方步亭。他的背後是中央銀行,是財政部。因此,用好方孟敖是關鍵。”


    “是!”曾可達兩腿又一碰。


    “還有,我同意你的建議。對那個崔中石做深入調查。”


    秦淮酒家,崔中石依然靜靜聆聽著重複的旋律。按當時點歌的價位,一美金可點一曲評彈。崔中石給的是十美金,卻隻點那首《月圓花好》,同一首歌得唱上十遍,別的食客如何耐煩?眼下已不知是唱到第幾遍的結尾了:


    雙雙對對,恩恩愛愛,


    這園風兒,向著好花吹,


    柔情蜜意滿人間……


    各處已有煩言嘖嘖,崔中石依然端坐,那夥計不得已趨了過來:“這首歌已經唱了三遍了。儂先生可否換聽別的曲子?拜托拜托……”


    崔中石拿著公文包站起來:“不點了,還有七美金也不用退了。”說著就向門外走去。


    那夥計鶩趨般跟著:“儂先生走好。我替儂先生叫車。”


    崔中石在門口站住了:“是不是還想要小費?”


    那夥計隻得站住了:“哪裏,哪裏。”


    崔中石:“那就忙你的去。”走出門去。


    秦淮酒家門外,那輛黃包車居然拉起了,站在那裏望著出現在門口的崔中石。


    崔中石坦步向那輛黃包車走去:“去金陵飯店。多少錢?”


    黃包車夫:“先生上車就是,錢是小事。”


    這是直接交上鋒了。


    崔中石:“你一個拉車的,錢是小事,什麽是大事?”


    那黃包車夫毫不示弱,也並無不恭:“您坐車,我拉車,準定將先生您拉到想去的地方就是。”


    “好。那我不去金陵飯店了。”崔中石坦然上車,“去國民黨中央通訊局。”


    “聽您的。請坐穩了。”那車夫還真不像業餘的,腿一邁,輕盈地便掉了頭,跑起來不疾不徐,又輕又穩。


    “我說了去中央通訊局,你這是去哪裏?”崔中石在車上問道。


    那車夫腳不停氣不喘:“中央通訊局這時候也沒人了,我還是拉先生您去金陵飯店吧。”


    崔中石不再接言,身子往後背上一靠,閉上了眼睛,急劇思索。


    那車夫又說話了:“先生您放心好了。大少爺的病全好了,下午六點就出了院,過幾天可能還會去北平,家裏人可以見麵了。”


    崔中石的眼睜開了,望著前麵這個背影:“你認錯人了吧?”


    那車夫:“我認錯人沒有關係。先生您不認錯人才要緊。”加快了步子,拉著崔中石飛跑起來。


    國防部榮軍招待所。


    所謂榮軍招待所是蔣介石籠絡嫡係以示榮寵的重要所在,一般都是中央軍派往各地作戰的黃埔將校入京述職才能入住。當然,像國民黨後來成立的空軍航校畢業而升為將校的軍官也能入住。


    一個多小時前還是階下囚,一個多小時後便成了座上賓。方孟敖及其飛行大隊這時就被安排住進了這裏。


    他們都洗了澡,按各人的號碼發換了嶄新的襯衣短褲,隻是外麵那套飛行員服裝現成的沒有,依然髒舊在身。一個個白領白袖,容光煥發,外衣便更加顯得十分不配。


    由一個軍官領著,將他們帶到吃中灶的食堂門口。那個領隊軍官喊著隊列行進的口號,方孟敖和飛行員們卻三兩一撥散著,你喊你的口號,我走我的亂步,不倫不類進了食堂。


    中灶是四人一席,飛行隊二十人便是五席,一席四椅,四菜一湯,還有一瓶紅酒,都已擺好。卻另有一席隻在上方和下方擺著兩把椅子,顯然是給方孟敖和另外一個人準備的。


    那軍官接有明確指示,盡管對這群不聽口令的飛行員心中不悅,臉上還得裝出熱情:“大家都餓了。這裏就是我們革命榮軍自己的家。上麵有指示,你們一律按校級接待。中灶,四人一桌,請隨便坐。”


    二十雙眼睛依然聚在門口,同時望著方孟敖。


    那軍官:“方大隊長是單獨一桌,等一下有專人來陪。同誌們,大家都坐吧!方大隊長請。”


    方孟敖望著那軍官:“軍事法庭已經判決,我們都解除了軍職。你剛才說按校級接待,一定是聽錯指示了。麻煩,再去問清楚。免得我們吃了這頓飯,你過後受處分。”


    那軍官依然賠著笑:“不會錯,是國防部預備幹部局的指示。”


    方孟敖:“國防部預備幹部局說他們都是校級軍官?”


    那軍官一愣:“這倒沒說。方大隊長……”


    方孟敖不再為難他,立刻轉對飛行員們:“都解了軍職了,就當是預備幹部局請客。吃!”


    一哄而散,各自搶桌,亂了好一陣子,才分別坐好。


    方孟敖走到自己那張桌前,卻沒坐下。手大,伸出左手拿起了桌上的碗筷杯子勺,同時還夾起那瓶紅酒;右手抄起那把椅子,向陳長武這桌走來:“讓個位。”


    陳長武高興地立刻搬起自己的椅子,準備移向左邊與另一個飛行員並坐,給方孟敖單獨留下一方。


    方孟敖一隻腳鉤住了陳長武椅子下的橫梁:“不願跟我坐呀?”


    一天之間,由死到生,原就準備當新郎的陳長武這時更是將這位隊長兼教官視為嫡親的兄長,放開隨意才是真正的親切,當即答道:“我也不跟你結婚,坐一起誰是誰呀?”


    哄堂笑了起來。


    “shit!”方孟敖十多天沒用的“專罵”這一刻脫口而出。


    飛行員們更高興了。誰都知道自己的教官隊長當年跟陳納德飛虎隊的美國飛行員們都是英語對話,都是互相罵著這個單詞。平時上課或實習飛行,方孟敖對他們總是在批評和表揚之間才用這個專罵。今日聽來,分外親切。


    “那麽多漂亮大學生追我,我還得挨個挑呢,輪得上你陳長武?給我坐下吧。”方孟敖腳往下一鉤,陳長武那把椅子被踏在地上,接著對飛行員們,“那張桌上的菜,誰搶著歸誰。”


    五張桌子都去搶菜了,其實是一桌去了一人。方孟敖那張桌子上四菜一湯剛好五樣,那四張桌子都搶到了一個菜,反倒是陳長武這張桌子隻端回了一碗湯。


    有“專人來陪”的那張桌子隻剩下了一套餐具和一把空椅子。


    剛才還亂,坐定後,用餐時,這些飛行員們立刻又顯示出了國民黨軍任何部隊都沒有的素質來。


    ——開紅酒,熟練而安靜。


    ——倒紅酒,每個杯子都隻倒到五分之一的位置。


    ——喝紅酒,每隻手都握在杯子的標準部位,輕輕晃著。每雙眼睛都在驗看著杯子裏紅酒掛杯的品質。接著是幾乎同步的輕輕碰杯聲,每人都是抿一小口。


    放下杯子,大口吃菜了,還是沒有一張嘴發出難聽的吞咽聲。


    那個引他們來的招待所軍官被這些人熱一陣冷一陣地晾在一邊,好生尷尬。再也不願伺候他們,向門口走去。剛走到門口便是一愣,接著迎了過去。


    盡管未著將服,還是一身凜然——曾可達身穿那件沒有領章的卡其布軍服,腳穿淺口黑色布鞋大步來了。


    在門外,曾可達和那軍官都站住了。


    裏麵竟如此安靜,曾可達望向那軍官,低聲問道:“情緒怎麽樣?”


    那軍官可以發牢騷了,也壓低著聲音:“一上來就較勁,把為您安排的那桌菜給分了。這下又都在裝什麽美國人。不就是一些開飛機的嘛,尾巴還真翹到天上去了。曾將軍,我們榮軍招待所什麽高級將領沒接待過,就是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夾生飯’。”


    曾可達苦笑了一下:“我也沒見過。把這裏所有的人都撤走,在外麵布崗,任何人不許接近。”


    “是。”那軍官立刻應了,同時揮手,帶著站在門口的幾個軍人飛快離去。


    剛才還是那個招待所的軍官尷尬,這下要輪到曾可達尷尬了。


    他一個人走進那門,站住了,身上穿著不是軍服的軍服,臉上帶著不笑之笑,再無法庭上那種居高臨下盛氣淩人,十分平和地掃望著各張桌子正在用餐的飛行員們。


    飛行員們卻像約好了,無一人看他,各自喝酒吃飯。


    曾可達最後把目光望向了方孟敖。


    隻有方孟敖的眼在看著站在門口的曾可達,可望向他的那雙眼立刻讓曾可達感覺到了對方眼神中的目空一切!那雙眼望著的是自己,而投射出來的目光包含的卻是自己這個方向背後的一切,自己隻不過是這目光包含中的一顆沙粒或是一片樹葉。


    ——這是無數次飛越過喜馬拉雅山脈,能從毫無能見度的天候中找出駝峰峽穀的眼;這是能從幾千米高空分清哪是軍隊哪是百姓的眼;這是能對一切女人和孩子都真誠溫和,對一切自以為是巧取豪奪的男人都睥睨不屑的眼。因此這雙眼透出的是那種獨一無二的真空,空得像他超萬時飛行的天空。


    剛才還都在低頭喝酒吃飯的飛行員們也都感覺到了,所有的目光都悄悄地望向方孟敖,又悄悄地望向曾可達。大家都在等著,自己的教官隊長又在咬著一架敵機,準備開火了。


    那架敵機顯然不願交火。曾可達信步走到原來為他和方孟敖安排的那張桌子邊,搬起了那把空椅,順手又把桌上的碗筷杯子拿了,接著向方孟敖這桌走來。


    走到方孟敖對麵的方向,也就是這一桌的下席,曾可達對坐在那裏的飛行員說道:“辛苦了一天,我也沒吃飯。勞駕,加個座,好嗎?”


    居然如此客氣,而且甘願坐在下席,這些漢子的剛氣立刻被曾可達軟化了不少。那個飛行員也立刻搬起自己的椅子跟左邊的並坐,把自己的位置給曾可達讓了出來。


    “看起來這頓飯是吃不好了。”方孟敖把筷子往桌麵上輕輕一擱,“預備幹部局準備怎麽處置我們?請說吧。”


    “沒有處置。但有新的安排。”曾可達立刻答道,接著是對所有的飛行員,“大家接著吃飯。吃飯的時候什麽也不說。我一句話也不說。”說到這裏拿著手裏的空杯準備到一旁的開水桶中去接白開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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