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有曾可達不露任何聲色,左手將窩頭送到嘴邊慢慢嚼著,眼睛依然在專注地看著一份文件。


    徐鐵英輕輕站起,向諸人點頭做了個暫時離開的示意,輕輕走到門邊,拉開半扇,走了出去。


    叫他的就是徐鐵英從通訊局聯絡處帶到北平的那個孫秘書,這時已站到階梯下麵,離會議室約五米處的樹下。


    徐鐵英卻在門邊的走廊上站住:“有話到這裏來說。”


    那孫秘書便又走了過來,輕聲說道:“局長,警察局來電話,副局長以下各部門的幹部都在等您。說是戒嚴尚未解除,據各處的情報反映,共黨及學生還在醞釀鬧事,他們該怎麽辦,都要向局長請示匯報。”


    徐鐵英沉默著,他要的就是孫秘書這些話讓會議室裏的那四個人聽到。少頃,他又輕輕推開了會議室的門,走了進去。


    “這是大事,徐局長就先去吧。”徐鐵英還未開口,中央民食調配委員會副主任馬臨深就先說話了。


    中央銀行主任秘書王賁泉接著點頭了。


    財政部總稽核杜萬乘卻未表態,而是望向了曾可達。


    曾可達依然在低頭嚼著窩頭看文件,並不接言。


    徐鐵英不得不對他說話了:“可達同誌,你們先看有關貪腐的材料。我得先行離開。共黨可能煽動學生鬧事,警察局那邊都在等著我去安排。”


    曾可達終於抬起了頭:“當然不能讓共產黨鬧事。徐局長了解了情況還望回來跟我們通一下氣。”


    “那是自然。”徐鐵英答道,“諸位,我先去了。”


    曾可達的一碗粥兩樣麵食都已吃完,這時站了起來:“今晚的會是開不成了,我建議各自分頭看材料吧。”


    馬臨深、王賁泉立刻附議,杜萬乘名義上是五人小組的召集人,想了想也隻好同意:“那就先各自看材料吧。”接著他又對曾可達說道,“聽說那個青年航空服務隊一到北平就跟學生們直接表態,還把北平市安排給他們住的地方讓給了東北學生。曾督察,他們歸國防部預備幹部局管,請你過問一下,最好謹慎一點,不要授人以柄。”


    王賁泉是中央銀行的人,馬臨深更直接,是中央民食調配委員會的人,二人也早知青年服務隊到北平後的這些行為,不過是心裏不滿嘴裏不敢說出而已。這時聽到財政部主事的杜萬乘說出了此事,而用詞又是“謹慎”“授人以柄”之類,所指者誰?不禁對望了一眼,接著同時望向了曾可達。


    曾可達:“我先調查一下再說吧。”說著自己夾著案卷先行離開了會議室。


    方邸洋樓前院。


    方孟敖站在大門內的門簷下打量著這所宅邸,方孟韋陪著哥哥也站在門簷下。方孟敖沒向裏走,方孟韋便隻有靜靜地等著。


    除了一個開門的中年男傭靜靜地站在大門內,從大門到洋樓隻有幾棵高大的樹,綠茵茵的草坪,還有那條通向洋樓的卵石路。所有的下人都回避了,至於有好些眼睛在遠處屋內的窗子裏偷偷地瞧著,在大門門簷下那是看不見的。


    洋樓的二層行長室內。


    方步亭沒有在窗前,依然在那張大辦公桌旁,雙眼茫然地望著前方。但他的耳朵顯然在留神聽著窗外前院的動靜。盡管此刻沒有任何動靜。


    方孟敖的眼亮了一下!


    他看見洋樓大門中兩把點染著桃花的傘慢慢飄出來了,不是遮頭上的太陽,而是向前麵斜著,用傘頂擋住來者的上身,可下身的裙子和女孩穿的鞋擋不住,隨著傘向他飄來。


    方孟韋嘴角也露出了一絲笑紋,這個表妹有時候還真是這個幹旱家宅裏的斜雨細風。


    方孟敖也立刻猜到了桃花後的人麵就是在和敬公主府門前已經見過而無法交流的表妹謝木蘭和曾經一起度過童年的何孝鈺,那種帶著招牌的壞笑立刻浮了出來。


    方孟韋突然覺得眼前一晃,大哥的身影倏地便不見了,再定睛看時,大哥已經站在款款走來的兩把傘前。


    兩雙女孩的腳突然被傘底下能看見的那雙穿著軍用皮鞋的腳擋停住了。


    兩把傘內,謝木蘭望向了何孝鈺,何孝鈺也望向了謝木蘭。


    “仙女們,有花獻花,有寶獻寶吧。”方孟敖壞笑著點破了她們。


    “壞死了!太沒勁了!”謝木蘭幹脆把手裏的傘一扔,露出了另一隻手裏握著的花束,也忘了遞花,就地一躍,躥到方孟敖身上,雙手摟著他的脖子,兩腿夾著他的腰,“大哥!”


    方孟敖用一隻手掌護住謝木蘭的後腰。


    眼前另外一把傘也豎起來,何孝鈺帶著恬靜的笑把手裏的那束花遞過來了。


    方孟敖另一隻手接過那束花,望著那雙會說話的眼,卻不知道如何叫她。稱何小姐肯定生分,直接叫孝鈺又未免唐突。


    “thank you!(謝謝!)”方孟敖用濃重的美國英語免去了這次見麵的稱呼,緊接著讚道,“so beautiful!(很漂亮!)”這一句英語當然是連人帶花都誇了。


    謝木蘭還不肯從大哥身上下來,在他那隻大手的護持下幹脆跨直了身子,望著零距離的大哥:“什麽很漂亮?是人還是花?”


    “花很漂亮。”方孟敖之尊重女人尤其女孩從來都帶有讓對方從心裏喜歡的方式,先誇了這一句,有意停頓一下,接著再說,“人更漂亮。”說完竟然目光真誠地直接望著何孝鈺的眼睛。


    何孝鈺的反應讓方孟敖有些出乎意外。他的這種稱讚,尤其是稱讚後的這種目光曾經讓多少女孩羞喜交加,不敢正視。而何孝鈺這時竟也眼含著笑,大方地迎接他的目光:“thank you!”


    “好哇!一見麵就打人家的主意了!”謝木蘭總是要把場麵鬧到極致,跨在大哥身上無比地興奮,“我呢?漂不漂亮?”鬆開一隻手把花和臉擺在一起。


    “當然也漂亮。”方孟敖從來不怕鬧騰,回答她時臉上的笑更壞了。


    “好勉強啊。我不下來了!”謝木蘭更興奮了,因為從來沒有哪個男生能像大哥這樣跟她鬧騰。


    “還讓不讓大哥進屋了?”方孟韋直到這時才走了過來,當然還是以往哥哥的樣子,“還不下來,真的還小嗎?”


    謝木蘭的興頭一下子下去不少,剛想滑下來,方孟敖卻抱緊了她:“不聽他的。大哥就抱著你進去。”真的毫不費勁地一隻手摟住謝木蘭的腰,一隻手拿著何孝鈺的花向洋樓大門走去。


    謝木蘭在大哥身上好不得意,壞望了一眼笑著跟在後麵的何孝鈺,又望向故作正經跟來的小哥,大喊道:“大哥萬歲!”


    一雙雙隱藏在大院周邊屋子窗內的眼都是又驚又詫,方家可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出太陽了!一片生機勃勃!


    方邸洋樓二層行長室。


    靠前院那扇窗的紗簾後也有雙眼望見了這一切。那雙眼從來沒有這樣亮過,定定地望著抱著外甥女的大兒子那條有力的臂膀,和那像踏在自己心口上堅實有力的步伐。隻有他才真正地明白,那條臂膀摟著的不隻是謝木蘭,摟著的是自己十年前空難而死的女兒,還有空難而死的妻子,還有無數需要臂膀摟著的苦難的人。他的眼慢慢又暗淡了。


    突然他那輕挽著紗簾的手慌忙鬆開了,他發現大兒子的頭向自己這個方向突然一偏,一雙鷹一般的眼仿佛看見了躲在紗簾後的自己!


    這個大兒子可是連美國人都佩服的王牌飛行員,什麽能逃過他的眼?


    眾人跨進門廳,第一個緊張的便是方孟韋。他屏住呼吸,靜靜地望著大哥的背影,從自己這個角度能看見擺在客廳各個地方的那些照片!


    何孝鈺也屏住了呼吸,站在方孟敖身後側,卻是望著還在大哥身上的謝木蘭。


    謝木蘭這時也安靜了,跨在大哥身上一動不動。


    方孟敖那條手臂慢慢鬆了,謝木蘭小心翼翼地從大哥身上滑下,再看他時便沒有了剛才的放肆,而是怯怯地斜覷。


    方孟敖的手伸向了懷裏,掏出了一張折疊的硬紙片,接著從紙片中抽出了原來藏在皮夾子裏的那張小照片,徑直向客廳中央櫃子上那張大鏡框走去。


    所有的眼都在緊張地望著他。


    方孟敖把那張小照片插在大鏡框的左下角,轉過身來,像是問所有的人:“是這一張嗎?”


    方孟韋、謝木蘭、何孝鈺的目光都向那張小照片望去。


    確實是同一張照片,不同的是,小照片上方步亭的臉仍然被一塊膠布粘著。


    “大哥……”方孟韋這一聲叫,幾乎是帶著乞求。


    方孟敖看了弟弟一眼,伸手將小照片上粘著的膠布輕輕撕下來——可方步亭那張臉早就被膠布貼得模糊了。


    方孟韋的臉好絕望,慢慢低下了頭,不再吭聲。


    謝木蘭也無所適從了,何孝鈺當然隻有靜靜地站著。


    “姑爹!”方孟敖這一聲叫得十分動情。


    幾雙目光這才發現,在客廳西側靠廚房的門口謝培東端著一大盤饅頭、窩頭出現了。


    謝培東眼中流露出來的不隻是姑爹的神情,而是包含了所有上一輩對這個流浪在外麵的孩子的一切情感。他端著那盤饅頭、窩頭向方孟敖走來,走到桌邊先將盤子擱下,接著抽起了那張插在鏡框上的小照片,走到方孟敖麵前,撣了撣他身上的衣服,像是為他掃去十年的遊子風塵,然後將那張小照片插進了他夾克內的口袋。


    謝培東接著又仔細打量自己這個內侄的臉:“什麽都不要說,餓了,先吃飯。”說著轉頭對謝木蘭,“還不去廚房把東西拿出來?就知道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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