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維鈞宅邸五人小組會議室壁上的掛鍾才顯示早上七點。


    一身書卷氣的杜萬乘此時十分倉皇,站在他那個主持的座位前,正在緊張地接電話:“知道了。請轉告傅作義將軍,我們立刻開會,立刻責成民食調配委員會會同北平教育局采取措施,讓學生離開華北剿總司令部……平息事件……”


    “傅總司令說了,你們五人小組如果解決不了問題,影響了華北的戰局,這個仗你們打去!”對方顯然也是個顯赫人物,軍人的嗓門,聲音很大,震得杜萬乘耳朵發聾。緊接著電話很響地擱下了。


    杜萬乘望向站在他身邊的曾可達:“說好了昨天就給學生發糧食,跟學生商談入學問題,怎麽今天會搞成這個樣子?怎麽會又鬧出這麽大事來?民食調配委員會幹什麽去了?馬委員、王委員呢?還有徐局長,怎麽還不來?!”


    曾可達已經站在他身邊:“杜先生,事情已經鬧起來了,不要著急,也不要催他們。我們就在這裏坐等,再有十分鍾不來,我就跟建豐同誌直接報告。”


    “太不像話了!太不像話了!”會議室門外傳來了王賁泉的聲音。


    “這分明是要挾政府嘛!不能再退讓,一定要鎮壓!”跟著傳來的是馬臨深的聲音。


    緊接著二人慌忙進來了,也不敢看杜萬乘和曾可達,各自到座位上坐下,等著他們說話。


    杜萬乘和曾可達也不看他們,仍然站在那裏,也不知還在等什麽。


    馬臨深和王賁泉又都坐不住了,重新站了起來。


    突然,桌上的電話鈴響了,分外地響!


    馬臨深和王賁泉都嚇了一跳。


    杜萬乘也十分緊張,鈴聲都響了三遍了兀自不敢去接,望著曾可達:“是南京的……”


    曾可達拿起了話筒,聽了一句,立刻捂住了話筒對杜萬乘:“徐鐵英的。”接著聽電話,答道,“杜總稽查在,我們都在。你跟杜總稽查說吧。”然後把電話遞給了杜萬乘,“你接吧。”


    杜萬乘這才接過話筒:“情況怎麽樣……好幾萬!怎麽會有那麽多人……教授也都來了……好,你就在那裏,維持好秩序,千萬不能讓學生和教授們進到剿總司令部裏去……盡量勸阻,盡量不要抓人……我們立刻開會,商量解決方案……”


    放下了電話,杜萬乘這才望向了馬臨深:“你們民食調配委員會都聽到了吧?馬漢山呢?北平市民食調配委員會昨天都幹什麽去了?”


    曾可達:“讓他問吧。”將電話拿起向馬臨深一遞。


    馬臨深趴在桌子上雙手接過了電話,放下便搖,拿起話筒:“這是五人小組專線,立刻給我接通民政局馬漢山局長!”


    馬臨深在等接線。


    其他人也在等接線。


    話筒那邊卻仍然是女接線員的聲音:“對不起,馬局長的電話占線。”


    馬臨深急了:“不要停,給我繼續接!”


    北平市民食調配委員會主任辦公室。


    馬漢山這時已經站到桌子上去了,兩手握著話筒,唯恐那個話筒掉了,身子時而左轉,時而右轉,哪裏像在打電話,簡直就像在一口熱鍋上轉動。


    “孔總,孔少總,孔祖宗,你讓我說幾句好不好?”馬漢山的喉嚨發幹,聲音已經嘶啞,“我知道,一萬噸大米轉一下手就能有翻倍的利潤……可是你那邊利潤翻倍了我這邊就要死人了……好幾萬學生、教授全都到華北剿總司令部門口去了!南京五人調查小組到處在找我,我哪敢見他們啊……我沒說這些利潤裏弟兄們沒份兒,問題是現在這些利潤都變成毒藥了,吃了是要死人的……罵得好,你接著罵,你罵完了,我就去五人調查小組那兒竹筒倒豆子,讓他們把我槍斃算了!槍斃了我,他們就好直接來找你們了,好不好……”


    對方總算暫時沉默了。


    馬漢山在桌子上蹲下了,去拿那杯茶,底朝天地喝也隻喝到幾滴水,還不夠打濕嘴唇的——那杯茶早被他喝幹了。想叫人倒水,門又關著;自己想去倒,電話又擱不下。隻能放下茶杯,三個手指直接從茶杯裏掏出一把茶葉塞到嘴裏嚼著,爭取下麵能發出聲來。


    對方又說話了,馬漢山已經一屁股坐在桌子上,聽對方說著。聽完,自己也沒了力氣,嘶啞著嗓子:“一千噸就一千噸吧……你可得親自給天津打電話,調車皮,今天務必運到北平……那九千噸你們商量著辦,總要我扛得住……那你們直接跟南京方麵說好也行……別掛!”馬漢山不知聽了哪句話又急了,“中統那邊也在逼我了,徐鐵英已經翻了臉,中統如果跟太子係聯了手再加上個財政部,你們也會扛不住……侯俊堂那20%股份一定要給他們一個交代……好,好!那你們去交代吧……”馬漢山想生氣地掛電話,對方已經生氣地掛了電話!


    馬漢山手裏的話筒已經要放回電話架了,愣生生又停住,想了想幹脆擱在一邊,走向門口,猛地一開門,竟發現李、王二科長站在那裏!


    “混賬王八蛋!偷聽我打電話?”馬漢山一罵人喉嚨又不嘶啞了。


    李科長:“局長,不要把我們看得這麽壞。火燒眉毛了來向你報告,又不敢敲門,哪兒是偷聽電話了?”


    王科長:“電話是絕對偷聽不到的。不信局長關了門聽聽,我們進去打能不能聽見……”


    “你!”馬漢山突然手一指,“現在就去把電話擱上。”


    王科長沒緩過神來。


    馬漢山:“是叫你去接聽電話!誰來的電話都說我去調糧食了!明白嗎?”


    “是。”王科長這才明白,滾動著身子奔了過去,拿起桌上的話筒。


    馬漢山偏又不走,在門口盯著。


    果然,王科長剛把話筒擱回電話架鈴聲就爆響起來!


    “就按剛才的說!”馬漢山立刻嚷著,飛腿離開了。


    那李科長也不再逗留,緊跟著離開了。


    王科長捧起了那個燙手的話筒,兩條眉毛擠成了一條眉毛,對方的聲音顯然是在罵人。


    王科長看了一眼門口,哪兒還願意背黑鍋:“剛才還在呢,說是調糧食去了……我試試,找到了一定叫他到五人小組來……”


    青年航空服務隊軍營裏,守衛軍營的警衛已全部換成了國軍第四兵團挑選出來的青年軍。共一個排,每日三班,每班恰好是一個班的人守住軍營的大門,鋼盔鋼槍戒備森嚴。


    謝木蘭帶著十幾個燕大學生自治會和東北的學生在大門外被擋住了。


    其他的同學都在望著謝木蘭。


    “叫你們方大隊長出來,看他讓不讓我進去!”謝木蘭十分興奮,對那個滿臉嚴肅的班長大聲嚷道。


    不遠的營房裏顯然早已聽到了營門的吵鬧聲,那個郭晉陽帶著兩個隊員來了。


    “喂!”謝木蘭老遠就跳起來揮手,“他們不讓我們進去!”


    郭晉陽三人走了過來。


    “謝小姐好。”郭晉陽熱情地跟謝木蘭打了聲招呼,轉對那個班長,“讓他們進來吧。”


    “這可不行。”那個班長仍很固執,“上麵有命令,沒有曾將軍的指示誰也不能進軍營。尤其是學生。”


    郭晉陽斜著眼望著那個班長:“你是什麽軍階?”


    那班長:“報告長官,我是上士班長。”


    “我是上尉!”郭晉陽擺起了官架子,“聽口令,立正!”


    那班長不得不立正。


    警衛們跟著全體立正了。


    郭晉陽對謝木蘭:“方大隊長請你們進去。”


    “快進去吧!”謝木蘭既興奮又得意,率先衝進了營門。


    學生們跟著飛快地進了營門。


    郭晉陽三人帶著他們向營房走去。


    那班長無奈,連忙走向值班房,去打電話報告。


    謝木蘭興奮地帶著學生們剛走進營房方孟敖房間立刻噤聲了,靜靜地站在那裏。


    方孟敖正在打電話,隻是抽空向他們揮了一下手。


    “曾將軍,找馬漢山不是我們的任務。”方孟敖對著話筒裏說道,“警備司令部、北平警察局那麽多人找不到一個馬漢山?”


    曾可達顯然在電話那邊耐心地說著什麽。


    謝木蘭當著這麽多同學,竟驚人地奔了過去,趴在方孟敖的耳邊:“答應他,我們來就是想請你去抓那個馬漢山的!”


    方孟敖早就捂住了話筒,以免謝木蘭的聲音傳了過去。


    謝木蘭睜大著眼睛。


    隨來的學生們也都睜大著眼睛。


    他們都在等方孟敖到底會不會買謝木蘭的賬,會不會幫助學生們。


    方孟敖用一隻手攬在謝木蘭的肩上,手掌卻捂住了謝木蘭的嘴,然後對著話筒:“好吧,我現在就帶領大隊去找馬漢山。”說完就擱下了話筒。


    方孟敖鬆開了手掌:“記住了,你大哥不聽國防部的,隻聽你的。”


    謝木蘭跳了起來:“謝謝大哥!”


    “你們可不許去。”方孟敖走出房門,向隊員們大聲說道,“立刻集合!”


    謝木蘭望著那些同學,等到的果然都是佩服的目光。


    燕京大學未名湖畔樹林中。


    已經放暑假,學校留校的學生本就不多,今天又差不多全上了街去聲援東北學生了。這裏反倒十分清靜。


    嚴春明手裏拿著一卷書,站在樹下看著,目光卻不時望望左右的動靜。


    終於有一個人出現了,嚴春明專注地望去,又收回了目光,假裝看書。


    出現的那個人拿著掃帚,提著撮箕,顯然是個校工,一路走一路偶爾掃著零星的垃圾。


    “請問是嚴春明先生嗎?”那個校工在他身後約一米處突然問道。


    嚴春明慢慢放下手臂,慢慢望向他。


    那人從竹掃帚竿的頂端空處掏出了一張紙條遞給他。


    嚴春明連忙看去。


    字條是一行熟悉的字跡!


    ——那個在圖書館善本收藏室的聲音響起了:“家裏事請與來人談!”


    嚴春明將紙條慢慢撕碎輕輕放進了來人的撮箕裏:“劉雲同誌派你來的?”


    那校工:“是。以後我負責跟你聯係。”


    嚴春明又望了望四周,開始看書,一邊輕聲說話:“我怎麽稱呼你?”


    “也姓劉。”那校工在他四周慢慢掃著,“叫我老劉就是。”


    嚴春明:“你是新來的,還是原來就在燕大?”


    “你的工作作風果然有問題!”那個校工聲音雖低但語氣卻很嚴厲,“這是你該問的嗎?嚴春明同誌,上級跟下級接頭,下級不允許打聽上級的情況。這麽一條基本的紀律你也忘記了嗎?!”


    嚴春明一愣,這才明白此人來頭不小,低聲回道:“我以後一定注意。”


    那個校工:“沒有以後。你的每一次自以為是都將給黨的工作帶來無法挽回的損失。劉雲同誌跟你談話以後,你跟梁經綸同誌是怎樣傳達的?梁經綸昨天為什麽還去和敬公主府鼓動學生?上級的‘七六指示’精神已經說得很明白,保護學生,蓄積力量。你們為什麽總是要違背上級指示?今天去華北剿總司令部遊行,有多少是黨內的同誌?”


    嚴春明知道這是非常嚴厲的批評了,低頭沉思了片刻,決定還是要據理分辯:“老劉同誌,今天學生去華北剿總司令部純粹是人民自覺的抗爭行為。我們不會讓學生做無謂的犧牲,可我們也不能阻擋人民群眾對國民黨反動當局發出正義的抗爭呼聲。”


    “我問你有多少是黨內的同誌?”那老劉語氣更加嚴厲了。


    嚴春明被他問住了,少頃才答道:“我還不十分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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