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經綸已站在何其滄的身邊,何孝鈺也走過來了,他們都看見了那輛轎車。


    “有時候我真希望自己的預見是錯誤的。”何其滄這句話是對方孟敖說的。


    方孟敖似乎明白他的意思,深點了點頭。


    何其滄接著望向梁經綸:“看樣子至少今天沒有人再敢抓你了。你先休息一下,然後幫我把那堆廢紙再整理一遍吧。”


    梁經綸:“先生說的是不是那份經濟改革方案?需要帶去開會嗎?”


    何其滄:“不是方案,是廢紙。南京政府要的就是廢紙。今天的會與這堆廢紙無關。我去,是聽說陳繼承也會參加,他不把昨晚的事給我解釋清楚,回來就將這堆廢紙燒了!”說著手一揮,走向院門。


    “爸!”何孝鈺在背後喊道,“您還沒有吃早餐!”


    “李副總統那裏有!”何其滄拄著拐杖已經走出了院門。


    院門外的人同時整齊地行禮!


    何其滄走到了那輛別克轎車的後座門旁,是那個李宗仁的上校副官親自候座,一手擋著車頂,一手將他扶進了車。


    副官大步跨進了前排副座。


    前邊是兩輛摩托,後邊是一輛軍用中吉普,護擁著接何其滄的車走了。


    “一個晚上,也不知道賬查得怎麽樣了。我也得走了。”方孟敖望向梁經綸和何孝鈺。


    “能載我一程嗎?我要去看看木蘭。”何孝鈺眼睛望著方孟敖。


    方孟敖望向了梁經綸。


    梁經綸向他伸出了手:“感謝方大隊長救出了同學們,救出了我。方便的話請你送一趟孝鈺。”說著緊握了一下方孟敖的手。


    方孟敖感覺到了這一握隱藏著意思,又看見何孝鈺決然的樣子:“好。我們上車。”


    青年軍又是一個敬禮。


    方孟敖走到自己的吉普前,猶豫了一下,拉開了後座的車門。


    梁經綸還站在院門口,望著何孝鈺上了車,又望著方孟敖接過了士兵雙手遞上的大簷帽。


    方孟敖戴好了大簷帽。


    方孟敖向梁經綸遠遠地行了個揮手禮,上了駕駛座。


    鄭營長上了後麵的中吉普。


    青年軍有些上了中吉普,更多上了最後那輛十輪大卡車。


    三輛車都開動了。


    梁經綸仍然站在院門口,他已經不能看見坐在方孟敖車裏的何孝鈺了。


    方孟敖的車。


    何孝鈺在後座看方孟敖。


    方孟敖在車內的後視鏡裏看何孝鈺。


    何孝鈺卻看不到從後視鏡裏看自己的方孟敖。


    “很多人說,我的背影比我的正麵好看。是不是這樣?”方孟敖說話和他的行動一樣,總是讓人猝不及防。


    何孝鈺怔了一下,答道:“有人喜歡看你的背影嗎?”


    方孟敖:“喜不喜歡,都在看我的背影。我的背後有無數雙眼睛在看著我,我卻看不到他們。”


    這幾句方孟敖顯然是隨意說的話,何孝鈺聽後心裏卻一震。她明白這話說的是他的孤獨和危機,說出來卻像新月派的詩句。她耳邊驀地響起了不久前梁經綸說的話:“他還喜歡詩。喜歡泰戈爾的詩,後來又喜歡上了新月派的詩……”


    背後的梁經綸,眼前的方孟敖,不知是哪一個讓何孝鈺這時心跳得特別厲害:“你害怕人家在背後看你?”


    方孟敖:“害怕。”


    何孝鈺:“我怎麽一點兒也看不出你害怕的樣子。”


    方孟敖:“他們也看不出。知道為什麽嗎?”


    何孝鈺:“不知道。”


    方孟敖:“我比他們跑得都快,經常讓他們看不到我的背影。”


    何孝鈺:“你指的這個他們是誰?”


    方孟敖:“所有的人。”


    何孝鈺:“也包括我?”


    方孟敖:“所有的人。”


    何孝鈺:“那天你把車開得那樣快,也是這個原因?”


    方孟敖:“哪天?”


    何孝鈺:“我和木蘭坐你車的那一天。”


    方孟敖:“今天呢?”


    何孝鈺這才感覺到今天的車開得又平又穩,甚至很慢。她回過頭從吉普車的後窗望去。


    跟在後麵的那輛中吉普都顯出了慢得不耐煩的樣子。


    “討厭跟在後麵的車嗎?”方孟敖又突然問道。


    何孝鈺立刻轉過了頭:“你能看見我?”


    方孟敖沒有回答,又望了一眼前座頂上那麵後視鏡。


    何孝鈺明白了:“你能看見我,我卻看不見你,這不公平。”


    方孟敖接道:“你們都躲在背後看著我,我的前麵卻看不見你們任何一個人,這公平嗎?”


    何孝鈺知道接頭的時刻到了:“那你還是跑快些,把後麵那些人甩掉吧。”


    方孟敖的背影不經意地動了一下,何孝鈺的心卻跟著一顫。


    “你願意跟我一起跑?”方孟敖的聲音沒有剛才平靜了。


    何孝鈺:“願意。”


    “誰叫你來的?”方孟敖話鋒一轉,突然問道。


    何孝鈺怔了一下,接著堅定地答道:“組織。”


    方孟敖:“我不知道什麽組織。說人的名字,我能相信的人的名字。”


    何孝鈺下意識地抓緊了車座旁的扶手,又定了定神,說出了一個人的名字:“崔中石!”


    方孟敖的手立刻握緊了方向盤:“再說一遍,說清楚些!”


    何孝鈺提高了聲調:“崔中石同誌!”


    車突然加速了,何孝鈺的身子被重重地拋在靠背上!


    北平民調會總儲倉庫大坪。


    “立正!敬禮!”守在大門內那個青年軍排長挺直了身子率先敬禮。


    那一排青年軍同時立正,同時敬禮。


    曾可達在前,他的副官在後,走進了大門,青年軍排長緊跟了上去。


    “方大隊長在哪裏?”曾可達步速不減。


    青年軍排長:“報告將軍,方大隊長昨晚出去,還沒回來。”


    曾可達的腳步停了:“去哪裏了?”


    青年軍排長:“報告將軍,鄭營長帶人跟去的,我們不知道。”


    曾可達:“稽查大隊其他的人,還有馬局長那些人呢?”


    青年軍排長:“報告將軍,馬局長昨晚跟方大隊長一起出去了一趟,天亮前被送回來了。稽查大隊和民調會有關人員都在裏麵。”


    曾可達望向了王副官,二人交換了一個疑惑的眼神。


    曾可達向王副官:“打電話,找到鄭營長,請方大隊長立刻回來。”


    “是。”王副官向門衛室走去。


    曾可達又向裏麵走去:“吹哨子,集合!”


    青年軍排長:“是!”


    哨聲尖厲地吹響了!


    馬漢山趴在民調會主任辦公室的辦公桌上,鎖著眉頭睡得很沉。


    窗外,哨聲在不停地響著。他翻了一下眼皮,覺得那哨聲很遠,又閉上了眼。


    可接下來沉沉的跑步聲讓他驚覺了,這回他是真睜開了眼,趴在桌上聽著。


    “不要查了!”竟是曾可達的聲音。


    馬漢山抬起了頭,側耳傾聽。


    “統統抓起來!等你們方大隊長一到,全部帶回軍營,直接審訊!”曾可達的聲調沒有方孟敖好聽,每一個字都讓馬漢山聽得咬牙。


    接著是整齊的碰腳聲,顯然是很多人在敬禮。馬漢山再聽時,窗外的聲音已經很亂了:


    “科長以上押到值班室去,科長以下押到倉庫去!”


    “走!”


    “動作快點,走!”


    馬漢山下意識地望向了門口,果然很快傳來了腳步聲,是那個叫陳長武的空軍走了進來,還提著一副手銬。


    “馬副主任,請你站起來。”陳長武在他身前直望著他。


    馬漢山依然坐著:“銬我?你們方大隊長呢?”


    陳長武:“方大隊長還沒回來,這是曾督察的命令,請你配合。”


    “你過來。”馬漢山壓低了聲音略帶神秘地仰了一下頭。


    陳長武依然站在原地:“有話請說。”


    馬漢山:“我跟你們方大隊長有約定,就是昨天晚上。銬不銬我,他一回來你就知道了。”


    陳長武還真被他說得有些猶豫了,想了想:“那好,我先不銬你。”說著在他對麵的椅子上坐下了。


    王副官從門衛室飛快地向站在民調會倉庫大門口的曾可達走去。


    曾可達望著他。


    王副官輕聲報告:“聯係上了,鄭營長不久前給顧大使宅邸打了電話,他們現在西北郊三○九師軍營,說是方大隊長開著車帶著那個何孝鈺甩掉了他們,去了西北郊長城一帶,他們正在找。”


    曾可達皺了一下眉頭,他明白,是梁經綸派何孝鈺開始接觸方孟敖了,可偏又在這個時候!


    “一群廢物!”曾可達罵了一句,大步向門外的車走去,“我跟徐局長、王站長在宅邸開會,你就在這裏等著,方大隊長一到,直接傳達國防部的命令!”


    王副官:“是。”


    北平西北郊一段長城腳下,這裏並沒有路,當然沒有人跡,到處是高低參差的雜樹,方孟敖的車也不知是怎樣開進來的,停在樹林間一片草地上。


    方孟敖的背後高處就是長城,他坐在山腳的斜坡上,這裏能夠一百八十度掃視附近的動靜。


    何孝鈺站在山腳的草地上,需微微抬頭才能跟方孟敖的目光對接。


    太陽照得何孝鈺背後的綠蔭滿地,照得方孟敖背後的長城連天。


    有鳥叫,有蟲鳴,方孟敖和何孝鈺卻對視沉默。


    “我好像聽明白了。”方孟敖說道,“你是學聯的人,學聯派你來爭取我,希望我幫助你們學聯反貪腐、反迫害?”


    何孝鈺點了下頭:“是。”


    方孟敖:“你又是共產黨的地下黨員,北平地下組織派你來跟我接頭?”


    何孝鈺:“是。”


    “我又不明白了。”方孟敖盯著她,“到北平後我一直領著我的大隊在查貪腐,也在保護你們學生,學聯還有必要來爭取我嗎?”


    何孝鈺:“我剛才說了,代表學聯隻是一層掩護,我的真正任務是代表黨組織跟你接頭。”


    “那就更不要接了。”方孟敖斷然打斷了她,“我不是共產黨,你是不是我不知道,我不會對別人說,你最好也不要再對別人說。”


    何孝鈺:“你是共產黨黨員,是崔中石同誌介紹你入的黨,我知道他介紹你入黨的過程。”


    方孟敖坐在斜坡的岩石上依然未動:“我都不知道的事你倒知道?說出來聽聽。”


    何孝鈺知道他此刻的心境,換了一種方式:“我們不說共產黨,也不說組織,尊重一下女性,你能不能不坐在那麽高的地方,下來跟我平等談話。”


    方孟敖還真站起來了,信步走下山坡,走到平平的草地上,在離她一米處坐了下來:“現在你比我高了,我尊重你,說吧。”


    何孝鈺是那樣的不習慣他的做派,可又不能夠不耐心:“我能不能也坐下?”


    方孟敖抬頭望著她,一動不動審視她,目光讓她害怕。


    何孝鈺恍然明白了,立刻說道:“我知道,那是1946年農曆八月十五中秋節晚上,崔中石代表你家裏到空軍筧橋航校看你。你陪他在機場的草地上散步。後來你坐下了,他還站著,在你身邊來回踱步,給你介紹了共產黨對中國未來的主張……你不就是懷疑我不知道這個細節嗎?我不習慣像他那樣在你麵前走來走去,我想坐下。”


    方孟敖盤腿坐著的身軀依然一動沒動,絲毫看不出內心有何震撼,隻是望著何孝鈺的目光多了一些複雜:“是站著講故事不太自然吧?那就請坐,我的聽力很好,離我近一點兒遠一點兒都行。”


    “那我就坐在你背後吧,反正你今天也不會跑。”何孝鈺盡力用輕鬆的語言使他慢慢接受自己。


    “有個更好的理由嗎?”方孟敖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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