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小雲沒有拒絕,接過缸子和牙刷,對著下方的小洋鐵桶,極其小心地刷牙,手臂竟是如此不能伸展,她立刻想到了方步亭多少次就是這樣在車內洗漱,眼睛濕了……


    何宅二樓何孝鈺房間。


    昨夜沒有定鬧鍾,可何孝鈺還是醒了,向桌上的鍾望去。


    小鍾的指針一分不差,已是早晨五點!


    何孝鈺望了一眼依然側身睡在裏邊的謝木蘭,極輕地下了床,穿上衣服,又極輕地去開了門,聽見了對麵父親房間隱約傳來的打字機機鍵敲擊聲。


    她連忙輕步出門,輕輕將門拉上。


    假裝未醒的謝木蘭倏地睜開了眼,望著麵前的牆,剛才還能隱約聽見的打字機機鍵敲擊聲消失了——機鍵聲在她的心裏卻依然響著,越敲越響!


    她幻想著這時睡在床上的是何孝鈺,而起身下樓的是自己,取而代之為梁先生親自下廚,做他喜愛的早點……


    何宅一樓客廳。


    一如既往,麵是昨天晚上就餳好的,裝好生麵饅頭的鍋放在了蜂窩煤的灶上,何孝鈺便聽見了輕輕的敲門聲。


    她驚了一下,下意識地望了一眼二樓,急步走向門口,輕聲問道:“誰呀?”


    何宅二樓何其滄房間。


    何其滄的眼睜開了。


    梁經綸敲擊機鍵的手也停了。


    兩人都知道樓下來了訪客,梁經綸離開打字機,過來扶起躺椅上的先生。


    “都打印完了吧?”何其滄並不提樓下來人的事。


    梁經綸:“都打完了。先生審看一下,如需急交財政部王雲五部長,十點有一趟飛往南京的飛機……”


    “十點的飛機隻怕趕不上了。”何其滄被梁經綸扶著站了起來,望了一眼已經堆積在樓板上長長的連軸紙報告,“知道是誰來了嗎?”


    梁經綸:“是方孟敖?”


    何其滄搖了搖頭:“關心這個報告的是中央銀行。方步亭來了。”


    梁經綸:“先生見不見他?如果不願見他,我去解釋。”


    何其滄:“方步亭這是代表中央銀行摸底來了。鈔票是中央銀行印的,也隻有他們才能發行。中央銀行不點頭,財政部想推行新幣製也不過是一紙空文。你已經兩天兩夜沒睡了,去睡一覺。順便叫方行長在底下等等我,我看完方案再下來。”


    “是。”梁經綸便又走到打字機前,扯下了還連接在打字機上的連軸紙,又拿起了桌上的裁紙刀,準備一頁頁裁下來。


    “不要裁了。”何其滄止住了他,“我就這樣看吧。”


    梁經綸依然拿著那把裁紙刀,站在桌邊:“關係到北平兩百萬民眾還有那麽多其他城市無數民眾的民生,這份方案最好能趕在十點前那趟飛機遞交南京。中央銀行如果掣肘,先生不妨叫財政部複製一份給司徒雷登大使……”


    “我知道該怎麽辦。你吃點東西,先去睡吧。”


    “好。”梁經綸不得不放下手裏的裁紙刀,“若要急送,先生隨時叫我。”


    說著,梁經綸扶何其滄在桌前坐好,接著將地板上的連軸紙報告拾了起來,飛快地卷好了,擺到何其滄麵前,這才走出門去。


    燕南園何宅二樓何孝鈺房間。


    穿著何孝鈺的睡裙,謝木蘭早已站在關著的門後。


    對麵的房門開得很輕,她卻心頭怦然一跳,倏地拉開了門!


    走廊對麵,梁經綸剛關門轉身,一襲長衫,兩隻眼睛!


    謝木蘭已無法控製自己的目光,直望向梁經綸的眼。


    梁經綸開始也一怔,接著嘴角掠過難見的一笑。


    謝木蘭穿著睡裙就要出來。


    梁經綸的目光逼住了她,兩根指頭慢慢按在了眼角額邊。


    這是大學者思考時典型的動作!


    可眼前這個動作卻是叫自己繼續去睡,謝木蘭更癡了。


    梁經綸那襲長衫已向樓梯口“遠”去。


    謝木蘭還站在那裏,哪怕聽他發出的任何聲音也好。


    “方行長早。”


    ——梁經綸這一聲問候卻嚇得她慌忙關了門。


    她現在最不願意也最怕接觸的,就是那個曾經溫暖了自己這麽多年的家。包括深疼自己的父親,包括溺愛自己的大爸,更有一直嗬護自己的小哥。


    背靠著門,謝木蘭心中一片慌亂,眼中一片茫然!


    方邸二樓行長辦公室。


    “姑爹,木蘭也不在家嗎?”


    謝培東正從靠牆的大鐵皮櫃裏從容地端出另一摞賬冊,這一問卻使他一怔,轉過了頭。


    方孟敖依然站在大辦公桌邊翻看賬冊,並未抬頭。


    “兩天了,跟我吵了嘴,搬到孝鈺家去了。”謝培東端著賬冊走向辦公桌,“時局變了,我們這些人都不會做父親了。”


    方孟敖抬起了頭,望著這位身為北平分行襄理的姑爹。


    謝培東也站住了,沒有放下賬冊,望著方孟敖。


    “是不配。”方孟敖又低頭看賬冊了,“配做父親的人已經死了。您剛才說你們昨晚去看了崔副主任的孩子,伯禽和平陽問起爸爸了吧?”


    謝培東沒有回答,隻放下賬冊,又準備去搬另外的賬冊。


    “你們怎麽跟孩子說的?”方孟敖的語氣有些嚴厲了。


    謝培東隻好站住了,答道:“告訴他們,崔副主任去美國了,幫政府爭取美援。”


    “無恥!”隨著啪的一聲,是方孟敖將一本賬冊狠狠摔在桌上的聲音。


    謝培東猛地轉過身,望向方孟敖。


    “每一筆賬上都簽著他的名字,人卻被你們燒成了骨灰!”方孟敖的手指敲擊著賬冊,“還要去騙人家孤兒寡母……你們不覺得太無恥了嗎?”


    謝培東喉頭好久才咽了一下,將那口湧上來的酸水咽了下去,答道:“我無法回答你這個問題,我可以回答崔副主任留下的每一筆賬。”


    方孟敖眼中那兩點精光倏地又化作了遼闊的天空,緊盯著的謝培東跟著消失了。他在竭力捕捉自己要擊落的飛機,眼前卻沒有一架飛機——謝培東實在不像自己應該開火擊落的對象。


    望著方孟敖這種神態,謝培東感受到了撲麵而來的緊迫氣息,不禁向辦公桌上的電話瞥去。


    “我不要你回答。”方孟敖又從遼闊的天空中回來了,“打電話,把你們行長叫回來,讓他回答。”


    “孟敖。”謝培東不再叫他方大隊長,“不管怎麽說,他畢竟是你的父親,何況很多事你並不知道內情。這件事,他們實在不應該叫兒子來逼自己的父親。”


    “我代表國防部調查組。”方孟敖絲毫不為所動,“請你打電話,叫方步亭行長立刻回來,接受調查。”


    謝培東望了望牆上的鍾,又望向方孟敖:“給我半個小時,容我先向你介紹一下大致情況,行長回來你也好知道怎樣問。”


    方孟敖沉默了幾秒鍾,低頭望向桌上的賬冊:“好,給你半個小時。”


    何宅一樓客廳。


    “小雲也來了?”


    開放式的餐桌灶旁,程小雲正在幫何孝鈺張羅早餐,猛抬起頭,看見何其滄站在二樓的樓梯口:“何先生!”


    “爸。”


    “何伯伯!”


    何孝鈺和謝木蘭也都抬起頭看向何其滄,見他站在那裏,卻並沒有拄拐杖。


    何孝鈺連忙開了水龍頭洗手,準備去扶父親下樓。


    何其滄:“我不下來。方行長呢?”


    客廳裏,不見方步亭,也不見梁經綸。


    隻能是何孝鈺回答了:“聽說您在趕著看方案,方叔叔和梁先生到小屋說話去了。我去請他來?”


    何其滄沉默了少頃:“你們接著做吧。做完早餐再叫。”說著轉過身又慢慢回房去了。


    何宅院內梁經綸書房。


    方步亭果然坐在梁經綸這間小書房裏,正望著書桌上那幾本厚厚的英文書:“我可以看看嗎?”


    站在旁邊的梁經綸:“方行長可以隨便看。”


    方步亭拿過最上麵那本硬殼精裝書:“哈佛出版的,最新的經濟學論文集?”


    “是。”


    方步亭翻開了書:“論起來,你我還是校友,先後同學。”


    “是。”


    方步亭抬起了頭,望向梁經綸:“庚子賠款以來,去美國留學的不少,人才不多。梁教授是難得的翹楚。”


    梁經綸不能再說“是”了,答道:“比起我的先生和方行長,我們要學的太多了。”


    方步亭笑了一下:“不要太謙虛。木蘭就多次說過,梁教授在經濟學方麵強過我甚多。能做你的學生,木蘭她們很幸運。”


    梁經綸不能再回話了,回以那種極有分寸的一笑,是不敢當,還是不願談這個話題,都在這一笑裏。


    方步亭的直覺何等厲害,多次想正麵接觸的這個人,今天一兩個回合便測出了水深。目光又望向了麵前的書:“幾千年的帝製推翻了,卻很難推翻封建的落後思想。尤其是我們這一輩,光緒年間生人,青年時拖著辮子從農村走到城市;後來剪了辮子從中國走到國外,看到人家工業那麽發達,可回來後還是想過舊式的生活。中國必須發展工業,發展經濟,走向民主,靠我們是不行了,隻能寄希望於我們後來的人。你們算一代,到了孝鈺和木蘭這一代就更好了,都是先進青年。梁教授,你不覺得她們這些女生都很可愛嗎?”


    “是很可愛。”


    “談個私人話題,梁教授,如果自由戀愛,你更喜歡孝鈺還是木蘭?”方步亭猛地甩出了這張牌!


    梁經綸終於見識了這位在平津一帶呼風喚雨的北平分行行長的厲害了,愣在那裏。


    方步亭又慢慢抬起了頭:“我是不是唐突了?”


    梁經綸不能回避他的目光了:“我不明白方行長為什麽會問這個問題。”


    方步亭:“因為今天我跟何校長會談起這個問題。時局再亂,兒女婚嫁依然是大事。我們家木蘭傾慕你也不是一天兩天了,到了這個時候,梁先生應該給女孩一個明確的態度。我跟何校長也好有個商量。你覺得呢?”


    回答長輩的問話,不能直接對視長輩的目光,這是中國無數代讀書人從小就被教育的基本禮數,剛才梁經綸就一直沒有跟方步亭對視。


    麵對如此直接的挑戰,梁經綸不需要再講禮數了,倏地望向了方步亭的眼,露出了他那以深邃著稱的目光。


    方步亭的眼中此時卻沒有深邃,虛虛的隻露出幾分期待,便將梁經綸的目光籠罩了。


    梁經綸目光中那點兒深邃在一點一點被方步亭虛虛的目光吸蝕。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凝固了。


    這種對視,梁經綸不知道自己還能堅持多久。


    “大爸!梁先生!何伯伯等你們吃早餐呢!”


    屋外傳來了謝木蘭清脆的呼喚。


    梁經綸的目光終於能夠轉望向門外了。


    方步亭也慢慢站了起來:“我剛才的話是一個私人話題。還有一個更重要的話題,何校長在給政府論證幣製改革,你理解西方經濟觀念應該更透徹一些,提醒何校長按照經濟規律分析幣製改革到底可不可行,責無旁貸啊!”


    梁經綸必須接招了:“方行長不恥下問,這麽早見我談了兩個話題,我現在還不明白,這兩個話題到底哪個與我有關。”


    方步亭:“兩個話題其實是一個話題,真能救中國的是你們這些年輕人。等我們吃早餐呢,走吧。”


    方步亭見梁經綸依然站在那裏,不再虛套,先走了出去。


    梁經綸望著他的背影,等他走到了院子裏,才走出門去。


    兩個學生裝的青年,就是每次騎著自行車護送曾可達去見梁經綸的其中兩個青年,靜靜地站在曾可達房門外的走廊上,在等著叫他們進去。


    後園小徑,王副官端著玻璃罩托盤的早點來了。


    兩個學生裝青年靜靜地望向了他。


    王副官登上走廊,望著他們:“可達同誌也是剛回來不久,等著吧。”走到門邊,輕輕敲了兩下門。


    “進來。”


    是曾可達的聲音。


    衝了澡走到客廳,曾可達正在係短袖軍服的衣扣,絲毫不見疲憊,能看出還在興奮中,又透著繼續整裝上陣的態勢。


    “將軍,先吃點兒東西吧。”王副官將托盤放到茶幾上,揭開了玻璃罩。


    托盤裏也就是一大碗粥,一碟六必居的醬菜,四個大饅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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