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張月印神態陡地嚴峻了,“我現在就傳達周副主席和毛主席的親自指示。”


    老劉睜大了眼:“毛主席有親自指示?”


    “謝老。”張月印這時卻轉望向一直默默坐在那裏的謝培東,“周副主席、毛主席的第一段指示和你有關。請你認真聽取傳達。”


    謝培東一凜:“是。”


    張月印:“對謝培東同誌堅持情報工作和統戰工作不能交叉,反對讓方孟敖同誌執行情報工作,周副主席給予了充分肯定。同時,對謝老‘不執行毛主席指示’的言論提出了嚴厲批評:此風不正,要堅決杜絕!”


    謝培東:“我接受周副主席批評。”


    張月印這時卻沉默了,那神態顯然動了感情,平複了一下情緒,才接著說道:“在周副主席這段指示後麵,主席接著寫了批語……”


    ——這才是最重要的指示來了!


    張月印竭力鎮定下來,說道:“第一句是‘此風大正,應該提倡’;第二句是‘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謝培東心底驀地一酸,眼眶立刻濕了:他似又看見了周副主席在主席身邊工作,竭忠盡智用心良苦的身影,也看見了主席對周副主席的工作那種信賴支持特有的態度。


    老劉卻想不到這些,完全驚在那裏。


    張月印:“老劉同誌,主席接下來的批語和周副主席批評我們城工部的指示有關,聽完後還要不要請求處分,你自己決定。”


    老劉腦子已經亂了:“好……”


    張月印:“主席批語是‘組織性強,原則性差,這次批評,下次處分’。”


    輪到老劉的眼睛濕了,好一陣激動:“我依然請求處分……”


    “不要再糾纏處分問題了!”張月印斷然止住了他,“現在傳達具體指示。”


    “是!”


    張月印:“原來要求我們六點前上報的情況,中央已經從南京方麵弄清楚了。”


    謝培東和老劉都屏住了呼吸。


    張月印:“‘孔雀東南飛’是國民黨幣製改革在北平的行動代號。‘焦仲卿’是方孟敖同誌,‘劉蘭芝’就是梁經綸!”


    “果然是他!”這次是謝培東失聲了。


    張月印:“情況還在失控。劉雲同誌告訴我們,方孟韋已經找到了方孟敖和何孝鈺,現在他們正在去燕京大學的路上。”


    謝培東一驚:“去找梁經綸了?”


    張月印:“完全可能。”


    往燕大東門的公路上,方孟敖那輛掛著國防部稽查大隊牌子的吉普果然在這裏出現了!


    緊跟在後麵的是方孟韋那輛掛著“北平


    警002號”牌照的吉普。


    路麵凹凸,兩輛車依然速度不減,奔跳而來。


    斜陽西照,燕大東門就在前頭,能看見好些學生在校門口晃蕩。


    “吱”的一聲,方孟敖那輛車突然停住了。


    後麵的車緊跟著跳了一下,方孟韋隻好也刹住了。


    前麵車裏,何孝鈺望向駕駛座的方孟敖。


    方孟敖的目光越過燕大東門望向東門那邊的二層小樓:“是不是那座樓?”


    何孝鈺:“哪座樓?”


    方孟敖:“梁教授常去讀書睡覺的那個地方。”


    “你要幹什麽?”


    方孟敖沒有回答,隻緊緊地盯著那座小樓。


    “大哥。”方孟韋敲了下車門,“送何小姐回家吧,又停住幹什麽?”


    方孟敖:“看見那座樓了嗎?”


    “哪座樓?”方孟韋看著他眼望的方向,心裏猛地一緊。


    方孟敖:“外文書店。”


    方孟韋的臉色陡地變了:“大哥!你把全天下的人都鬧騰夠了,現在又要來鬧騰我,有意思嗎?”


    “什麽叫鬧騰,我這是在幫你。”方孟敖盯住他,“是男子漢,就到那座樓去,把木蘭帶出來。”


    “那也應該是你上去!”方孟韋的聲音都顫抖了,“那個梁經綸愛的是孝鈺,並不是木蘭!”說罷,大步向自己的車走去。


    方孟敖看著後視鏡,看著方孟韋上車,看著他那輛車瘋一般地掉了頭,瘋一般地開走了!


    方孟敖很難發出這樣的長歎,接著便推車門。


    “你到底要幹什麽?”何孝鈺一把拉住了他。


    “孟韋說得對。應該我去。”


    何孝鈺哪裏拉得住他。


    眼瞅著,方孟敖下了車。


    愣怔間,但見他的背影倏地已離去了十米,倏地已遠去了百米,瞬間進了外文書店的大門。


    好幾個在大門外遊弋的學生,應該是學聯的同學,居然都沒有反應過來。


    何孝鈺知道,自己必須跟著走進那座小樓了。


    她居然也能跑得這樣快,方孟敖今天是第二次讓何孝鈺舍命地追他了。


    帽兒胡同二號北屋。


    “我現在就去外文書店。”謝培東已經拿起了包,“必須立刻阻止方孟敖和梁經綸見麵!”


    “不行。”張月印立刻否定了他,“謝老,方孟敖同誌今天一係列的反常行動,都是上午見了你以後發生的。劉雲同誌明確指示,國民黨鐵血救國會很可能會懷疑上你。”


    謝培東:“正因為這樣,我才不能夠回避。請組織相信,我有理由去找方孟敖。對付那個梁經綸,我有辦法。”


    “就是不能讓你去麵對梁經綸!”張月印當即打斷,“劉雲同誌命令我們在這裏靜觀其變,等候華北城工部和中央新的指示。”


    謝培東知道不能去了,望向已經暮色蒼茫的窗外:“真不知道孟敖見了梁經綸會說出什麽樣的話,幹出什麽事呀……”


    張月印隻好說道:“謝老,我們就相信崔中石同誌這幾年的工作吧。”


    外文書店外,太陽已經落山。


    書店內,光線在一寸一寸減弱。


    何孝鈺站在一樓的樓梯口,扶著梯柱,喘氣過後是渾身無力,望著已站在二樓房間門外的方孟敖。


    房門開著,從門框中透出黃昏,方孟敖像個受過紳士教育的大男孩,側身站在門邊,不看門內,接受著何孝鈺眼神中的無奈和欣賞。


    何孝鈺這時也隻能是無奈和不忍責備了,隻希望他能夠更懂事一些,更聽話一些。


    方孟敖向她飛過來一個“放心”的眼神,接著向屋裏問道:“對不起,我能進來嗎?”


    “大哥!”


    ——樓下的何孝鈺聽出了,二樓房內的謝木蘭之前並沒有聽到方孟敖上樓的聲音,因此這一聲叫得好生慌張。


    不能再站在樓梯口了,何孝鈺轉身向那邊的書架走去。


    二樓房間門內,謝木蘭像受了驚的小鹿,躲開了大哥的目光,望向梁經綸,“他是我大哥……”


    這是什麽話?


    謝木蘭更慌張了:“對了,梁先生知道的,他是我大哥……”


    “木蘭同學在我這裏借書。”梁經綸居然如此冷靜,如此鎮定,“方大隊長請進來吧。”


    “梁先生有大學問。”方孟敖走進了房間,深掩著對這個人的厭惡,望著謝木蘭,“你和孝鈺都應該好好跟他學習。”


    “是的,大哥……”謝木蘭聲音好輕,再不能不望大哥了,目光裏滿是希望大哥疼憐。


    “‘謝公最小偏憐女’。”方孟敖心裏難受間,脫口念出了這句詩。接著,他閃笑了一下,想起了這是“八一三”以前,在上海的家裏,父親在偏袒妹妹和謝木蘭時,對自己還有孟韋常念的一句詩。


    這句詩在今天,在此刻,念出來竟如此恰當!他望向了梁經綸:“梁先生可能不知道,我那個當行長的父親,從小就偏愛我兩個妹妹。‘八一三’,我的小妹在上海遇難了,我爸便更寵木蘭了。她任性的時候,還請梁先生多教育。”


    “好孩子誰都喜歡。在學生裏麵,我也有些偏愛她。”梁經綸真會回答!


    方孟敖盯向了梁經綸的眼,帶著笑。


    梁經綸沒有剛才那樣冷靜鎮定了,他看不出這種笑容後麵的真實意思,卻又不能回避,也隻能笑著回應。


    謝木蘭卻像被釘在那裏,不敢動,不敢說話,隻感覺到腳底下是樓板。


    “梁先生喜歡的學生不止木蘭吧?”方孟敖笑著說出了第一層意思,“我把何孝鈺也帶來了。”


    “哦?”梁經綸的眼神不能再沒有反應,“怎麽沒有一起上來?”


    “在樓下看書呢。”方孟敖要開始跟這個人較量了,轉向謝木蘭,“我跟梁先生有話要談,你也下去吧,孝鈺在等你。”


    “嗯……”這個時候,謝木蘭居然還望向梁經綸,站在那裏沒動。


    “去吧。”梁經綸說道,“正好和她談一談關於學聯明天組織領糧食的事。”


    “嗯。”謝木蘭的腿這才能動了,走到門邊才突然想起應該跟大哥打招呼,倉忙回頭:“大哥,我去了。”


    方孟敖最不願看到她這種慌亂的掩飾,便不看她。


    謝木蘭邁門檻時被絆了一下,那本書、那支筆都從手中甩了出去,想去扶樓梯,還是跌倒在門外。


    這回梁經綸被窘住了!


    想過去攙她,卻有人家大哥在。


    他飛快地望向方孟敖。


    方孟敖也早已轉過頭來,站在那裏一動沒動,但見他笑對依然撐在門外的謝木蘭:“你看,又摔跤了吧。小時候摔跤大哥怎麽說的?”


    大哥突然說出的這句話,居然這樣神奇!


    謝木蘭立刻站起來,沒有了剛見大哥時的那種驚慌,也沒有了突然跌倒時不想起來的尷尬,回頭那一笑讓兩個男人都為之心碎!


    “想起了沒有?”方孟敖的笑問穩穩地托住了站在那裏的小妹。


    “想起了。”謝木蘭望著大哥,不掩飾眼眶裏還有淚星,答道,“‘萬裏赴戎機,關山度若飛’。”答完,用笑容回應著大哥的笑,卻沒有看梁經綸。


    方孟敖大笑起來,望向梁經綸:“還有好些事梁先生不知道,我們家從小就把木蘭比作花木蘭。她自己也當了真,才幾歲就跟我約好了,長大要跟我一起去投軍打仗。抗戰那幾年,跟日本飛機交火,好幾次我都想象副手是她,可惜不是她。”說到這裏,他笑著等梁經綸的反應。


    梁經綸隻得做沉思狀。


    ——一天之內,清早跟當父親的方步亭過了一招,梁經綸已然十分難受。現在,跟這個身份經曆都十分傳奇的兒子又碰上了,沒想到會如此難受。他突然感覺到,自己最害怕的不是共產黨學委,不是共產黨城工部,也不是國民黨內那些容不了自己的人,而是這個將要緊密合作的方孟敖。再艱難應對也得執行好建豐同誌的指示,走一步是一步吧。


    拋開念頭,梁經綸終於找到了應該有的笑容,答道:“木蘭在學校裏也是有名的體育健將,搶籃球時摔了跤也不肯丟球。”


    謝木蘭能夠望梁經綸了,那種剛才還隻有大哥獨有的依賴,又出現在望梁經綸的眼神上。


    輪到方孟敖笑得難受了,眼前這個小妹,他說不上來是心疼還是生氣;身旁這個男人,他說不上來是憎惡還是可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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