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孟敖拿著一把軍號,站在營房門內朝天吹著,是集結號!


    軍號吹響了營房外的跑步聲!


    軍號將何孝鈺也吹了出來,怔怔地站在營房這頭望著營房那頭還在吹號的方孟敖!


    跑步聲停了,方孟敖的軍號也停了,人卻依然站在營房門口。


    何孝鈺快步走了過去,從營房大門看到,二十個飛行員都整齊地排在營房的大坪上,齊刷刷地望著方孟敖。


    何孝鈺在方孟敖背後輕聲急問:“你要幹什麽?”


    方孟敖:“去西山監獄,去警察局,去華北‘剿總’,叫他們交出木蘭。交不出來我就見一個抓一個!你離不離開?”


    何孝鈺咬著嘴唇沒有回答。


    方孟敖大步走出了營房。


    二十雙眼睛齊刷刷地望著方孟敖。


    軍營大門邊,青年軍警衛排也被軍號吹到了那裏,兩邊排著。


    方孟敖站在隊列前,望著那二十雙眼睛,這道命令真的能下嗎?


    突然那二十雙眼睛望向了方孟敖的背後。


    何孝鈺走出了營房,走過隊列,向大門走去。


    方孟敖怔住了,這一次是他被蒼涼地撂在那裏。


    何孝鈺已經走出了軍營大門,突然聽見身後軍號又響了。


    她雖然聽不懂這是就寢號,但也能聽出號聲失去了剛才的嘹亮,隻有低沉的蒼涼。


    隊伍散了,沒有一個人吭聲,默默向營房走去。


    陳長武走在最後,見隊長還一個人站著,停下了:“隊長……”


    方孟敖望著陳長武歉疚地笑了一下,把軍號遞了過去:“沒有事了,大家都睡吧。”說完向自己那輛吉普走去。


    何其滄房間窗口打字機前的梁經綸目光倏地望向了窗外,手指依然不敢停下,敲擊著鍵盤。


    他看見了方孟敖的吉普,沒有開車燈,而且速度緩慢,聲音極輕!


    梁經綸依然敲擊著鍵盤,望向了躺椅上的何其滄。


    何其滄竟然還在熟睡。


    梁經綸閉上了眼,依然在敲擊鍵盤。


    何宅院門外,吉普慢慢停了。


    何孝鈺自己開門下了車。


    方孟敖坐在車裏一動沒動,也不看何孝鈺,也不看那幢樓,慢慢倒車。


    車門倏地被何孝鈺從外麵拉開了!


    方孟敖隻好又停了車。


    何孝鈺壓低了聲音:“你帶我出去的,不送我進去?”


    方孟敖:“還進去幹什麽?”


    何孝鈺望向了二樓父親的房間。


    方孟敖也望向了那個窗口。


    燈光微弱,因鍵盤的敲擊仿佛亮了許多!


    何孝鈺回頭又望向了車裏的方孟敖:“進去幫我說幾句話,讓我爸同意我跟梁經綸訂婚。”


    方孟敖驚望她時,何孝鈺已經走進院門了。


    方孟敖跳下了車,車門被孤單地開在那裏。


    二樓這間房門也孤單地開著。


    梁經綸沒有停止敲擊,將臉慢慢望向門外。


    何孝鈺已經靜靜地站在那裏。


    他望著她。


    她也望著他。


    有節奏的鍵盤敲擊聲在敲打著兩個人的目光。


    梁經綸的眼慢慢移向了躺椅上的何其滄。


    何孝鈺也望向了躺椅上的父親。


    何其滄仿佛依然熟睡。


    何孝鈺又望向了梁經綸。


    梁經綸用目光詢問著何孝鈺的目光。


    何孝鈺的目光很肯定,叫他出來。


    梁經綸的目光回到了鍵盤上,放慢了敲擊的節奏,終於停了。


    他站了起來,還是先望向了先生。


    何孝鈺也又望向了父親。


    鍵盤停了,何其滄竟然沒有醒來。


    梁經綸的長衫動了,居然還能被窗外的風吹拂起來。


    何孝鈺讓開了身子,梁經綸無聲地出了房門。


    已經是對麵站著了,梁經綸依然在接受何孝鈺的目光。


    何孝鈺的眼輕輕地掠向一邊,自己先向樓梯口走去。


    梁經綸無聲地跟了過去。


    躺在房間裏的何其滄慢慢睜開了眼。


    他仿佛能看見從窗口吹進來的風,又從房門吹了出去。


    一樓客廳裏,何孝鈺在望著站在客廳裏的方孟敖。


    梁經綸也在望著客廳裏的方孟敖。


    方孟敖先碰了一下何孝鈺的目光,接著望向了跟著下樓的梁經綸。


    梁經綸從眼神到步態都如此時的夜,平靜得如此虛空。


    何孝鈺在方孟敖身前站住了。


    梁經綸也在方孟敖身前站住了。


    何孝鈺:“孟敖又去問了木蘭的事,有些話還想問梁先生。你們去梁先生房間談?”


    兩個人的目光都慢慢望向了二樓。


    何孝鈺:“我爸應該醒了。我得給他熱粥。”說著已轉身走向敞開式廚房的灶前,取下了蜂窩煤灶的蓋子,將粥鍋端到了灶上:“忘記告訴梁先生了,孟敖剛才帶我出去,向我求婚了。”


    梁經綸看方孟敖時,方孟敖已轉身走向了客廳門。


    梁經綸望了一眼地麵,跟了出去。


    何宅院側梁經綸房間裏,梁經綸還是浮出了一絲笑容,“祝福你們。”向方孟敖伸出了手。


    “祝福?”方孟敖沒有跟他握手,提起書桌這邊的椅子,坐下了,“祝福木蘭不見了?”


    梁經綸隻好慢慢走到書桌對麵,也坐下了:“抓進西山監獄,我是最後被放出來的……”


    方孟敖:“你最後放出來,木蘭就去了解放區?”


    梁經綸沉默了,望向了窗外,過了片刻:“木蘭去沒去解放區,明天請曾督察問南京也許能夠知道……”


    方孟敖:“現在我們就不能去找曾可達?”


    梁經綸:“一定要現在,我也跟你去。出了這樣的事,你就是告訴先生和孝鈺我是鐵血救國會,我們一起在執行‘孔雀東南飛’,我也承認。”


    方孟敖:“你是不是鐵血救國會不關我的事。你的身份告不告訴他們,什麽時候告訴他們,也是你的事。執行什麽‘孔雀東南飛’,我從來就沒有正麵答應過。我現在就問你木蘭的事,你們還要牽連多少人?!”


    梁經綸:“你說的這個‘你們’裏沒有我……我是鐵血救國會,可從來都是他們找我,我卻沒有權力去找他們。像今天這樣牽連我們身邊的人,把你和我都陷在黑暗裏,我讚成你不幹,我也不幹……”


    “幣製改革你也不幹?!”方孟敖,“剛才你在樓上打印什麽?”


    “你願意聽,我可以說……”


    剩下的就是方孟敖願不願意聽了。


    輪到方孟敖望向窗外了,他在等著。


    梁經綸:“1941年,太平洋戰爭爆發,美國加入二戰。為了拖住日本的主要兵力,我們不但要在國內拚死抗戰,還要配合盟軍出兵緬甸、印度遠征抗戰。因為我們付出的代價、付出的犧牲,那時美國政府就承諾要給我們戰爭補償。1945年抗戰勝利,美國政府到了應該履行戰時承諾的時候,可事實上大量的援助反而給了日本,這才引起了我國民眾‘反美扶日’的浪潮。通貨膨脹,民不聊生,是因為內戰,也是因為國民黨內部的貪腐,可這都不能成為國統區各個城市民眾一天天在餓死而美國給我們嗟來之食的理由。今天,你在台上,我在台下,那麽多饑餓的師生為什麽寧願餓死都不願領美國救濟糧……當時傳來朱自清先生拒領救濟糧去世的消息,師生們的悲憤,你有我也有,樓上我的先生也有!我和先生剛才就是在打印給司徒雷登的函件,請他敦促美國政府履行承諾,兌現1945年應該給我們的補償!可美國就是給了戰爭補償又怎麽樣?天天在貪腐,天天在通貨膨脹,受難的是廣大的民眾。這就是我為什麽要幫他們搞幣製改革的原因。我和先生都是學經濟的,我們也明白,牽涉到國民黨內部龐大的既得利益集團,幣製改革也未必能真正推行,結果很可能是飲鴆止渴。可是不推行,就隻能眼看著民眾一天天餓死……‘知我罪我,其惟春秋’,你一定要追問我是誰,我在幹什麽,我隻能回答這些。”


    方孟敖慢慢站了起來。


    梁經綸也慢慢站了起來。


    方孟敖:“再回答我一個問題。”


    梁經綸望著他。


    方孟敖:“你到底是國民黨還是共產黨?”


    梁經綸苦笑了一下:“我是燕大經濟學教授。”


    何宅一樓客廳裏,何孝鈺慌忙坐下。


    她聽見了院落裏隱約的腳步,聲音這樣輕,在她耳邊卻這樣響。


    她連客廳門也不敢看了,伴著沙發扶手輕輕閉上了眼。


    二樓何其滄房內的燈不知何時關了,院外的路燈泛進窗口,照著一雙眼在看著樓下的院落。


    何其滄站在窗前,他看見了樓下院中梁經綸踽踽獨行的身影,那個身影卻沒有抬頭望一眼窗口。


    何孝鈺聽見隱約的腳步並沒有踏上客廳的台階,而是走向了院門。


    她睜開了眼,卻還是沒敢站起來,哪怕透過客廳的窗去看一眼。


    緊接著她又聽見了另外一個人的腳步聲,方孟敖的腳步。


    何其滄在怔怔地望著。


    樓下院落,梁經綸出了院門,這才回首了,停在那裏,像是在看一樓客廳,又像是在看自己的窗口。


    接著,方孟敖的身影飛快地到了院門。


    何其滄看見了兩個人沉默在院門的身影。


    客廳裏的何孝鈺倏地站起來,走向了客廳門。


    何宅院門。


    何孝鈺走過來了,看著方孟敖,也看著梁經綸。


    方孟敖看著何孝鈺,梁經綸也看著何孝鈺。


    何孝鈺的聲音隻有他們三人能聽見:“你們都要走?”


    梁經綸:“告訴先生,我回書店睡幾個小時,明早過來。”


    何孝鈺又轉望向方孟敖。


    方孟敖沒有反應,沒有答案。


    梁經綸接著笑了一下:“按照中國的習慣,孟敖向孝鈺求婚還是應該告訴先生。”說著,走出了院門。


    何孝鈺望著他在燕南園梧桐樹下飄拂的長衫,轉望向方孟敖:“說什麽了?”


    方孟敖也在望著燕南園這條幽深的路,回道:“我想在這裏走一走。”


    何其滄的眼前,樓下的院門處已經空無一人。


    他慢慢轉身了,沒有去開燈,而是從身後書櫃裏摸出了一根蠟燭,一盒火柴。


    火柴點亮了蠟燭,燭油滴在打字機旁,坐穩了蠟燭。


    何其滄在打字機前坐下了,慢慢地敲起了鍵盤。


    打字紙徐徐地吐了出來,一個個英文字母映入眼簾,中文意為:


    建議在本月二十號之前推行幣製改革


    幣製改革期間,建議停戰,建議和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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