隴山陡峭,易守難攻,事實上是相對於關中平原來說的。


    一旦入了隴右,便能發現,這裏的山並不是高壁深崖,而是一座座高度緩緩增加的矮丘。


    從百姓聚居的河穀,到夾住河穀的兩丘丘頂,大約三四公裏距離,而海拔的變化隻有兩三百米。


    若是爬上某座高丘丘頂,朝四周望去,便能看見一個又一個坡度起伏同樣緩慢的小山包。


    秦嶺隔絕了東南的水氣,導致這裏植被稀疏,山上幾乎沒有高大的樹木,於是乎這裏極適合養羊蓄馬,或者說隻適合養羊蓄馬。


    而且毫無疑問,城鎮及道路附近一二公裏內,不知是被百姓樵采還是被羊馬啃成為禿丘的矮丘們,是可以跑馬的。


    當丞相帶著萬餘人馬日夜兼程火急火燎趕到略陽,距街亭隻有四五裏時,馬謖已經敗了。


    丞相勒馬登上一座高丘。


    於是一丘,一人,一馬,構成一副靜止的畫麵。


    一陣自東向西而來,掠過了飛簷翹角層層疊疊的長安,漫過了沃野千裏一望無際的平原,最終艱難翻越隴山的春風,吹動了勒馬高丘那人的幾縷須發,卻沒有給整副畫麵帶來絲毫生機。


    死氣沉沉。


    而若是將畫框放大,便能看見以高丘上一人一馬為中心,四周圍低矮的丘山上,是漫山遍野的漢卒。


    像是天星,散在一座又一座光禿禿灰溜溜的矮丘上,亡命奔逃。


    視線下探,是被南北兩山相夾,東西走向,寬約兩裏的狹長穀地。


    穀地上的阡陌,官道,麥田,埂壩,同樣四散著零醒的漢軍,但看起來遠不如丘山上多。


    唯有一支千人左右的部曲維持著軍陣,徐徐而西。


    而這支部曲東邊一二裏外,是浩浩蕩蕩黑壓壓一片看不到尾的魏軍。


    他們軍陣犬牙交錯,此時不整不齊地止住了追擊的腳步,過不多久便又開始一股股後撤,往穀地東南那座街亭城湧去。


    也不知是因為穀地下徐徐而還的軍陣讓他們忌憚,還是因為他們千裏奔襲,至此也到了強弩之末。


    丞相下山,在穀地上結陣,同時命人到山上豎起旗幟,吹起號角,收攏四處星散的漢軍將士。


    等那團徐徐西還的軍陣與這丞相萬人軍陣相接時,丞相穿陣而過,在軍陣最後麵發現了滿頭是血,一身泥汙的裨將王平。


    這位漢中之戰的魏國降將聽說丞相來了,甩著厚重的鎧甲笨重地衝了過來,嘭的一下跪在了丞相麵前,俯下腦袋便開始痛哭流涕。


    沒人怪他哭哭啼啼,一點也不漢子氣概。


    身形愈發佝僂,舉措愈發虛弱的大漢丞相顫著手,用盡全力握住這位魏國降將的雙臂,將他扶起。


    於是這位魏國降將灌滿了兩袖子血的鎧甲與衣衫滲出許多許多血來,紅了丞相雙掌,也紅了丞相眼眶。


    三日後。


    大軍回到上邽。


    馬謖帶了萬餘人馬戍守街亭,最終回到上邽的隻有四千餘人,包括了王平那一千部曲在內。


    而這位不聽號令,棄城上山的馬參軍,在戰敗後徹底失了蹤影。


    誰也不知道他是死是活。


    死的話,因何而死?


    活的話,是從哪裏逃,又逃去了哪裏。


    又一日。


    大軍拔營。


    魏延作為前軍結陣先行,而丞相與剛剛被拜為參軍,表為討寇的王平壓陣殿後。


    丞相最後看了一眼上邽,其後頭也不回地西還。


    大軍結陣緩行。


    未曾想,走出不到二三裏,便遇到了些不速之客。


    丞相騎著馬兒駐足不前,在料峭的春風中猶豫了許久,終於還是勒轉了馬頭,往那群路旁等候的老者緩緩馳去。


    “丞相,咱們……咱們是不是輸了啊?”


    那位微駝著背的老婦手裏捧著一個竹籃,籃裏裝了幾束麻,幾捧粟,下麵墊了一件麻衣。


    丞相往她身後看去,卻見那些曾見過麵的老者,一個個也都如老婦一樣,穿著不能蔽體的破舊衣衫。


    而那日贈給他們的麻衣,如今整整齊齊地疊著,放在各自的手上。


    “老夫人,別擔心,我們一定還會再打回來的。”丞相說得懇切。


    老婦溝壑縱橫的臉頓時舒展了些,額前雜亂的白發飄起:


    “真的?”


    “真的。”


    “好好好,丞相說的話,俺們信!


    “俺們早上看到,咱們大漢的戰士好多也沒有好衣服穿,所以就想著,這些好衣服還是讓丞相拿回去。”


    說著,那後背微駝的老婦便將籃子遞上來。


    其餘人也拿著衣服向丞相湊了過來。


    丞相一一推卻。


    等到丞相無論如何都不願意收這些衣服,那老婦才終於無可奈何地把籃子放在地上,蹲下去從墊底的麻衣下麵掏出三個雞子,小心翼翼地捧在手心裏,向丞相遞去,顫著聲道:


    “丞相…這是俺們湊出來的幾個雞子,這雞子,聽說最能補身子,您一定要收下。


    “俺們這些…老家夥,還等著丞相…等著丞相打回來。”


    丞相望著老婦手中雞子許久,斑駁的胡子顫抖著,卻不說話,其後隻是狠狠點頭,又將老婦的手輕輕推開,最後頭也不回地牽上馬與部隊一同西行。


    跟在丞相身後的一名小將看著這一幕,有些不明白這些是為什麽。


    他才剛剛加入大漢的隊伍,對很多事情都不了解,隻是心裏充滿了對建功立業的渴望。


    看了眼老婦手上的雞子,又看了眼丞相腳步匆匆的背影,最後也跟了上去。


    然而沒走兩步,卻聽見身後傳來了此起彼伏的聲音。


    這些聲音盡是羌語,雜一漢話。


    蒼老卻充滿希望與眷懷。


    薑維為之一愣。


    卻見那位丞相的腳步更快了。


    …


    …


    傍晚,大軍到了木門道。


    原本負責圍攻隴西遊楚的吳懿與所部萬餘人馬已在此等候一日。


    本來圍城時他也有兩萬多人馬,但聽到曹軍上隴之後,那一萬多投靠而來的漢羌豪強直接四散而去,不見蹤影。


    吳懿這幾日甚至在擔心,這些漢羌豪強會不會反過來襲擊他們,以向曹魏邀功請賞,假裝從來沒有投靠過大漢。


    深夜。


    魏延安頓好所部人馬之後,衝進帥帳找到了丞相。


    “諸葛丞相,難道我們就這麽一無所獲地走了?!”


    魏延對丞相的態度很明顯轉變了許多,這一敗,在全軍看來,都是這位大漢丞相堅持用馬謖的錯。


    大家心中沒有怨言是不可能的。


    而魏延又是先帝親手提拔,當年被任命漢中太守時,連張飛都要靠邊站,使得一軍盡驚。


    所以在資曆上,魏延這個先帝舊將是可以跟丞相一較高下的。


    當勝利的希望因丞相而放大,魏延心中對丞相的好感會放大,而當勝利的希望因丞相而破滅,他心中的惡感同樣也會放大。


    若非丞相受命節製三軍,魏延早就不聽號令了。


    可一說到節製二字,那位不知去向的馬幼常就更顯可惡了。


    連魏延這個向來用鼻孔看人,誰見了都得低頭的大漢第一狂人,都不敢違背丞相節製。


    偏偏馬謖敢。


    “文長以為呢?”


    丞相跽坐在草席上,頭也不曾抬起,繼續奮筆疾書。


    他的上背以一種誇張的角度弓著,腦袋與矮矮的幾案隻有兩拳距離。


    一幾案的簡牘堆得有半人高,落在地上許多也顧不得去撿。


    然而就在魏延剛欲開口發表見解之時,老好人費禕再一次一臉慌張地衝進了帥帳。


    “丞相,董侍中與長史來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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