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確定嗎?”


    被拉到一邊後,淩司辰低聲問道。


    薑小滿確定以及十分肯定地點了點頭。


    她看到那熟悉的紋路和雕飾時,便一眼明白過來。


    這還不是一般的仙琴。


    這是薑榕曾經的共鳴之琴。


    雖說大姑如今是仙門人盡皆知的琵琶奏者,但聽說十多年前,琴才是她的共鳴樂器。


    塗州薑家人人精通多類樂器,卻隻能有一件共鳴樂器。所謂“共鳴”之道,與淩家的刀劍煉氣、文家的蠱蟲引絲同根同理,皆需在漫長的修行過程中不斷向仙器注入靈力,最終使其與己身相連相通、渾然一體,從而使施法威力倍增。


    此等合二為一的境界,即為“共鳴”。


    一旦有了共鳴的樂器,無論是幻音秘術還是操控強大的靈獸,皆不在話下。


    但對薑小滿來說,這完全是遙不可及。共鳴所需的時日,對於她這樣的天賦平平者,怎麽也得數十年起底。哪能像她大姑那般,如此幹脆的換掉相伴已久的共鳴樂器,換一個新的重新練起。


    當然,既然已經被換掉,如今這把仙琴也隻不過是一把普通的仙器罷了。


    至於這琴是如何到岑老先生手中又繼承給了岑蘭的,或許是一段無人知曉的風流往事,又或許是一段被時間埋沒的知己情誼,但都已經不重要了。


    現在重要的是,這仙琴和三個死者、還有潛藏的魔物之間,究竟有何關聯?


    淩司辰隻稍稍用仙力在琴身周圍探了一番,隨後問道:“二姑娘,這琴一向由你彈奏嗎?”


    “嗯。”


    “你彈這琴有多久了?”


    “父親去世後,這琴便留給了我。”


    算算時間,這把琴曆經了十來年風霜,加上在大姑手裏隻怕更久。不過薑小滿毫不意外,她家仙琴可是用蓬萊的珍珠木製成,蘊集天然靈氣,每千年才能長成一株,數量有限,即便是本門弟子也非人人能選琴為共鳴樂器。每把仙琴皆為絕品,哪怕用百年也不會有損朽走音。


    淩司辰思索片刻,又問:“杏兒跳河那晚,二姑娘也去夜彈了嗎?”


    岑蘭想了想,搖頭道:“那晚下滂沱大雨,我便早早在廂房中歇息了。第二日早上醒來才得知杏兒她出事了……”


    淩司辰見她麵露哀思,便也不再繼續追問。


    隻見他手中輕拂,將琴身重新裹上絹布,末了,言道:“今晚,最好別去了。”


    岑蘭露出一絲疑惑,卻微微點頭,沒有多問。


    這時,身後傳來匆匆的小跑聲,三人回過頭,見紅衣小丫鬟麵帶潮紅地跑了過來。桃紅先看了一眼桌上的琴,又掃了三人一眼,站定喘了幾口氣,急聲道:“小姐快些,老夫人他們在堂屋吵起來了!”


    *


    ——“你這妖道,這麽大一個魔字看不見?”


    還沒走近,便遠遠聽見堂屋裏馬護院那大嗓門的暴喝聲。


    桃紅帶著三人加快了腳步,趕過去的時候,堂屋已亂成一鍋粥。


    隻見馬護院一手扣百花先生領口,一手掄起拳頭欲砸過去。薑小滿見狀,一個箭步衝了過去,緊緊箍住馬護院正要揮出的手臂。


    估計馬護院也驚奇,沒想到這藥仆小丫頭力道竟如此大。


    老夫人坐在主座上,眼皮微垂,看著分外虛弱,曾管事和另一個丫鬟正貼在旁邊伺候。


    曾管事趕緊招手:“神醫來得正好,老夫人狀況不太好,您來看看。”


    淩司辰繞過被薑小滿箍住的馬護院,直接來到岑家老夫人跟前,蹲下探了探她脈象。


    他安慰道:“老夫人無大礙,想是一時激動氣血攻心,稍作歇息便好。”又掃了一眼四周,問:“這怎麽打起來了?”


    曾管事解釋:“家裏出了這麽大的事,我等想去報官,老夫人擔心官家管不了,便喚了眾人來商議。想著請百花先生給莊子裏除一趟魔,但先生卻堅稱是人為,馬護院便說他造謠生事,要教訓他。”


    淩司辰聽了點點頭,也沒表態,手上則悄悄給老夫人注入少許靈氣。不一會兒,老夫人緩緩睜眼,艱難咳嗽幾聲,終於是清醒了過來。


    見老夫人醒來,那馬護院終於收斂了些,薑小滿遂放開了他。


    可馬護院嘴上依舊罵罵咧咧、不依不撓:“你若是不敢除魔,我們自會去請別人,你倒好,反而懷疑起莊裏人來了。行,我看就是你幹的!你本就是姑爺請來的外人,還會些歪門邪道,定是你們起了摩擦你伺機報複!”


    百花也不惱,恭敬回道:“在下隻驅邪,不殺人。閣下若不信,可自行去城中打聽在下的風評便知。”


    馬護院聽了這平靜的回答反倒更來氣,喝了一聲“你這妖道”又想再次衝上去,薑小滿正欲阻止,卻見岑蘭先一步擋了過來。


    岑蘭正色道:“馬叔,您冷靜些。我知道您一向團結莊內上下,但此事亦有蹊蹺,還需慎重斟酌。”


    淩司辰也補充道:“二姑娘說得在理,岑遠不見得是死於魔殺或詭術。”


    這一說,馬護院來精神了,他不敢懟二小姐,卻敢懟這個外人:“你一個郎中,又懂什麽術法?”


    淩司辰冷笑一聲:“我的確不懂術法,但我救治過不少魔口逃生之人,也見過許多魔物。你呢,見過幾個?”


    馬護院被這一問懟得啞口無言。


    老夫人聽了他這話眼睛亮了起來,忙請教道:“神醫有何高見?”


    淩司辰站起身,緩緩行至馬護院跟前,平視他的雙目,不緊不慢言道:


    “人言魔者,實因懼之憎之而立其名,食人屠人者即為魔。然而就我所知,魔物其實不會稱呼它們自己為魔物,所以更不存在書寫‘魔’字一說。”


    馬護院無言以對,又被他這般直視著甚是不自在,便偏過頭,也不再接話。


    薑小滿忽地想起,在仙門裏確實有這種說法。然而仙與魔天生勢不兩立,雙方從未坐下來平等交流過,它們的想法不得而知,此說法自然也無從印證。


    像是各自有獨特名諱的三十六地級魔,據說是五百年前大戰時,從北魔君那兒繳獲的一塊石碑上恰好刻寫有征戰的魔族將領名字,這才給這些大魔排了名號。但要說直接寫一個“魔”字,倒真有些像是先入為主的刻意為之了。


    岑家老夫人聲音微顫:“那依神醫之見,也覺得阿遠的死是人害的?”


    淩司辰不置可否,語調平和。


    “若是人為,則可控,為財為情總有原因,不大可能牽連其餘無辜之人,老夫人暫可安心。至於報官,依我看也不用急,不如現下先穩定莊內局麵。而且……”他意味深長地一笑,“說不定凶手很快便會自首了呢?”


    老夫人哀傷地點點頭,又不免麵露疑惑。


    淩司辰微笑不語,靜靜觀察著四周一圈人的臉色,有驚詫的,有狐疑的,有哀傷的,有和他一樣微笑的,也有毫無表情的。


    忽然,一個家丁急匆匆跑進廳堂,匯報是有奴婢趁著莊上混亂陸續出逃。


    ——莊上鬧了魔殺,下人驚惶逃離,本也是意料之中。


    可老夫人臉色卻頓時變得陰沉,她喝叫馬護院趕緊帶上人嚴守大門,禁止任何人擅離。


    剛吩咐完,她怒火越積越烈,加上女婿身死與女兒病倒的哀傷衝上心頭,一瞬間脖子上敷好膏藥的斑鱗竟爆出濃漿,她突然覺得胸口一陣劇痛,張口一吐,竟是鮮血淋漓。


    *


    等到老夫人狀況終於穩定,天色又已迫黃昏。


    眾人也都已散去,馬護院奉命去把守大門,其他人則按照曾管事的囑托先各自回房歇息,明日再做計議。


    淩司辰忙活了大半天,先是給老夫人輸氣診療,繼而抑製斑鱗惡化,最後還得再調一劑白露丹漿,一下午把帶來的藥罐統統全用上了。


    薑小滿也不輕鬆,藥是她按照方子仔仔細細調的,用藥的先後順序反複讀了幾遍,又與淩司辰確認再三才敢動手。不得不說,這趟山莊之旅下來,她真覺得自己成了半個入門藥仆。


    待兩人終於出了房門,才如釋重負,長舒一口氣。


    回客房的路上,淩司辰沒有走大道,而是帶著薑小滿拐進了另一條小道。


    這條小道通往右院東南角,周圍都是草木,幽深僻靜。薑小滿見四下無人,她憋了好久的問題終於能問出來了:“這下不妙啊,聽說已經有不少人從莊子裏逃跑了,你說詭音會不會——”


    “這不正是你期待的嗎?”淩司辰側過頭,調侃道。


    薑小滿支支吾吾道:“我,我,也沒有……”


    這話怎麽怪怪的,雖說她確是有幾分害怕吧,但這話說得好像她就盼著一隻大魔逍遙在外繼續作亂似的。


    淩司辰輕哼一聲,“放心吧,它還在。”


    “你怎麽知道?”


    “死了一個凡人而已,隻要沒有仙家涉足,對它來說還構不成威脅。”


    “也對,如果跟它無關,確實沒有必要逃走。”薑小滿說著,又回想起岑蘭先前提到的事,“不過,沒想到岑遠竟然是這樣禽獸不如的畜生,這樣看,死得也不冤。”


    淩司辰沒有接她的話,而是問道:“你可知魔殺和謀殺的區別?”


    “……一個是魔物殺人,一個是人殺人?”薑小滿眨眨眼睛。


    “那你希望,這是魔殺還是人殺呢?”


    “魔殺?”她脫口而出,又急忙擺擺手,“還是人殺吧。”


    她自己也驚訝,第一反應說出口的竟然會是魔殺,明明魔難應該是最避諱的才對。


    但慘案已經發生,若是人殺,她實在想不出誰會是凶手。


    大概,潛意識裏也不希望有任何人是凶手吧。


    淩司辰微微一笑,薑小滿的反應仿佛在他意料之中。


    “當身邊有災難發生時,人們會第一時間習慣性將罪魁禍首推給不可控之物,天災、疾病、鬼魅、魔物。卻總在忽略,人、也會殺人。”


    薑小滿皺皺眉頭,似懂非懂。


    淩司辰繼續道:“若是魔殺,魔物可不管對方是好是惡,可若是人為,便會有因果倫理和道義之別。然此人不敢站出來承擔因果、講明道義,反是想將罪名推給不懂人間倫理的魔物,我看,也隻是個懦夫罷了。”


    薑小滿繼續皺著眉頭,他說得太深奧了,什麽意思?


    後一句話她沒聽太懂,隻得撓撓腦袋,接了前一句話:


    “是啊,這魔物連杏兒這樣的好姑娘都害死。”


    淩司辰停住腳步。


    “你先別下結論,岑蘭說的也不一定都是真的。”


    這話薑小滿可不愛聽了,她語氣裏已有一絲不悅:“什麽意思,你還在懷疑阿蘭?”


    淩司辰道:“至少有一件事她沒說實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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