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五看著眼前的人群,卻是臉色瞬間蒼白。


    噗通!


    他猛地跪在地上,立刻磕頭起來!


    砰砰砰!


    幹裂的皮膚磕在布滿碎石子的小道上,瞬間血肉模糊,沾上了一片尖厲血紅的石子。


    “孫老爺,孫老爺!我不成的,不成的!”


    錢五渾身哆嗦著,痛哭著,涕泗橫流!


    “阿爹阿爹,你莫得哭!”


    懷裏,小丫頭卻是慌忙去擦自己阿爹的眼淚鼻涕。


    “跪下!”


    錢五將小丫頭放下,立馬按著她的腦袋扣在地上。


    “孫老爺,王亭長,我真的不成,我就這一個閨女,她娘走之前,隻讓我照顧好她,照顧好她……”


    錢五說著,卻是跪在地上向前爬去,地上鋒利的碎石將他本就破爛的褲子割得稀碎,滲出了水淋淋的血紅。


    錢五這般跪著前進了幾步,從自己的懷中掏出了二兩銀子,哆嗦著舉起來,卻是狠狠磕頭。


    嘭!


    下一刻,一雙沾滿了泥濘的靴子狠狠踹飛了那二兩銀子,抵著那雙枯槁的老手,狠狠印在了錢五的臉上!


    毫無提防之下,錢五直接仰麵摔了出去!


    “我呸!”


    那三角眼的精瘦漢子卻是走了上來,道:“錢五,孫老爺給你銀子,那是抬舉你!”


    “你看看咱們上河神村,這些年份有誰家上童男童女給過錢了?”


    “記住嘍!”


    “咱們能有口飯吃,那都是河神爺爺給的!孝敬是應該的!今個給你這個機會,是讓你這個外鄉討飯的,能真正成為自己人!”


    “王亭長。”


    突然,那一道敦厚的聲音傳來。


    “哎,孫員外,您講。”


    那原本凶神惡煞的幹瘦漢子,此刻卻好似四川變臉似的,瞬間從個白長臉兒,轉成了猴屁股。


    “錢兄弟隻是帶著女兒出來轉轉罷了,何必如此大驚小怪?”


    陰影中,火光下,一麵容溫和的老者踱步走出。


    他蓄著山羊胡,一雙眼睛卻是有神,花白的頭發紮起簪住,卻是顯得整潔幹練。


    他彎下腰,從泥水中撿起來二兩銀子,握住錢五的手,將銀子遞上去。


    “河神祭後,我給你在村裏準備個瓦房,找個婆姨住下,以後村子裏的龍骨船上,有一個你的位子。”


    “老爺!這豈不是太抬舉這個……”


    孫員外一揮手,那王亭長也是收聲。


    “錢兄弟,回吧。”


    錢五聞言,連連磕頭,道:“多謝孫老爺恩德!多謝孫老爺恩德!”


    孫員外滿意點頭,剛轉過頭,往回走了兩步,卻聽著錢五又道:“就請孫老爺開開恩,讓我父女二人走吧!”


    “銀子、房子、舢板都留給村子,我什麽都不帶走!”


    黑暗裏,孫員外和善的麵孔衝著火光,驟然猙獰!


    那被火焰映照的麵孔在風中隨著影子扭曲,好似一頭噬人的惡鬼!


    他沒有說話,卻是直接走回了人群。


    王亭長會意。


    他陰惻惻走來,道:“行。”


    “既然你這麽想要走,咱們也不是官府,沒權利扣人。但是你拿村子,吃村子的,怎麽也得還幹淨了再走。”


    嘭!


    王亭長撿起那個柴刀,卻是丟在了錢五身邊。


    “咱也不要多了,之前吃村裏的東西,就罷了。”


    “但今晚上你吃孫員外的四碗米,半個肘子,一壺酒水,得給送回來。”


    錢五一愣,道:“如何送?”


    “自然是從肚子裏刨出來咯。”


    王亭長彎腰,額頭幾乎頂在錢五的臉上,森然道:“不然,你和你那女兒,都過不得今晚!”


    錢五滿頭冷汗,卻是抖若篩糠。


    他們,要自己命!


    昏暗的村口,一排漢子擋住了去路。孫員外背對著自己,好似一團扭曲的陰影。


    這狠厲的亭長,見錢五不接,直接將柴刀塞到了他的手中,旋即竟直接抓住女孩的頭發!


    “你莫抓,莫抓我!”


    “啊——嗚嗚嗚!”


    女童被王亭長在泥水裏拖拽,直接摔著了錢五麵前。


    嘭!


    這亭長,毫無輕重的一腳踩在了女童的側臉。


    “別!別別別!!”


    錢五顫抖著,向前爬了兩步,卻見那亭長更用力了些!


    這狠厲的漢子俯視著泥水裏的父女,居高臨下,隻吐出一個字來:“刨!”


    “爹爹……嗚嗚……救我……”


    錢五哆嗦著,怕的要死。


    他怕自己要死。


    更怕女兒要死。


    一道烏雲遮掩了涼薄月色,天地間卻是陷入深夜的濃黑。


    隻有那一道道火把構成的紅,在冰冷的夜風嘶吼跳動,將那一張張火焰下的人臉都染成了血色。


    錢五想不明白,他想不明白啊!


    自己到底做錯了什麽。


    辱我,欺我,賤我……


    我認。


    妻子被帶走的那天,他一直蹲在門後,捂著女兒的眼睛。


    像是一條狗。


    我明明都認了,都躲了啊……我已經在求求你們,放過了……


    錢五哆嗦著,低著頭。


    就好像這一輩子,他的目光都像莊稼一樣種在了土地。


    “阿爹。”


    “疼得很……”


    女童的聲音虛弱,隻讓這老實巴交一輩子的男人,血紅了眼!


    他那種地、砍樹、扛石了整整四十年,好似磐石般的腱子肉,第一次在沒有力氣活的時候,充血,跳動!


    他握緊了那和他一樣衰老,一樣循規蹈矩的柴刀。他張了張嘴,卻空落落的沒有發出一點聲音。


    但那老夥計,那一輩子隻砍過木頭的柴刀,用一聲沙啞的厲嘯,替他老實巴交的主人,發出了這一聲堵在喉嚨裏的嘶吼!!


    噌——


    噗呲!


    滾燙的紅,灑在了錢五的臉上。他分不清是那額頭流下來的,還是那脖子上流下來的。


    但是這一刻,錢五卻是明白了。


    他,沒錯!


    這一夜,他可以什麽都不是,但不能不是一個父親!


    “呃呃呃!!!”


    那亭長麵色驚恐,死死捂住自己的脖子!


    鮮血在黑暗裏看不真切,卻紅的發黑。


    那跪在地上的人,卻是一把抱過女兒,死死捏住了那鏽跡斑斑的柴刀!


    “啊啊啊!!!”


    錢五發出一聲自己從未發出過的咆哮!他緊緊抱住女兒,拎著那把和他人生一樣鏽跡斑斑的柴刀,踉踉蹌蹌的開始奔跑!


    “大人!!!”


    人群中有人發現了異常,孫員外轉身,卻見亭長高瘦的身影,僵硬的倒了!


    火光下,一個渾身是血的人影,踉踉蹌蹌,卻好似野獸一般揮刀而來!


    “給我攔住啊!!”


    孫員外臉色猛變,當即朝著人群後麵鼠竄!


    “讓開!!”


    麵對著無數棍棒,錢五炸雷般的爆喝,舉著刀衝來!


    無數棍棒落下,他隻覺得麻木。


    刀鋒向著的地方,那些人也會躲。那些凶神惡煞的家丁,原來,也會怕。


    “爹……”


    “莫怕,莫怕!”


    “我痛……”


    “我們這就走了,這就走了!”


    後背再挨了兩棍子,錢五隻覺得喉頭發燙,發腥,卻是衝出了那十幾個人的包圍。


    但是——


    他突然頓住。


    後麵追來的家丁與那劉員外,也盡皆頓住。


    隻瞧得那山野幽暗中,一架華麗無比的馬車轟然出現!


    兩顆青麵獠牙,足足磨盤大的鬼頭瞪著金紅色的瞳孔,附著在那車輪之上!


    這車好似從霧氣中駛來,掀起漫天蒼白的紙灰。


    吱嘎——


    車輪停下,一道聲音從中傳來。


    “呦嗬。”


    “季真人,你瞧這祭祀村就是不一樣。”


    “大半夜的還這麽熱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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