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時間轉瞬即逝,很快就到了巍鳴出發前往迎親的前一夜,巍鳴房中,侍女們為他置辦出行物品,芳聘牽著巍鳴的手依依不舍地坐在桌邊,撫摸著他的臉,叮囑他道:“此次迎親,長姐不在身邊,務必要好好照顧自己。”


    “長姐,我……我害怕……都是舅舅的人跟著我……”巍鳴不自覺抓緊她的手,眼前浮起回憶帶來的恐懼的光,“姐,還記得麽,我時候因為調皮,躲在祖父的祠堂裏,被舅舅發現……他很生氣,命人把我關在箱子裏,不吃不喝關了我三三夜……無論我怎麽哭怎麽哀求,他都不肯讓人放我出來……”


    “姐姐知道,姐姐都知道。”芳聘心疼地將這個唯一的弟弟攬入懷裏,似還能感受到當日的驚懼,他在她懷中瑟瑟發抖。


    他永遠都忘不了那一幕。


    那一年,他才六歲,像一件物品或者什麽東西,被人隨手塞進一個箱子中,蓋子從外麵一寸一寸闔上,日影也從眼中一寸寸消失,從此以後他的噩夢有了永恒的畫麵:流血的指尖,哭泣的尖叫,如溺水般的喘息,周圍忽然陷入黑暗當中,隻有縫隙投入微弱的光。他一次一次從噩夢中驚醒,而醒來也不過是證明,他曾經遭遇的一切並非噩夢而已。


    芳聘撫著他的臉,輕歎:“可是姐姐是個女兒身,不能有所作為,我們皇甫家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你身上,姐姐就盼著你長大成人,繼承萬仞寶座,也不必像今日,你我姐弟三人苟延殘喘。”


    望著虛空的一處,大概想到了什麽,芳聘堅定了語氣:“隻要你順利娶回鸞傾城的郡主,你就能名正言順地登基,到時候咱們的處境就能大為好轉,不必受這些汙糟氣。鳴兒,眼下記得一定要忍。”


    姐弟二人閑言少敘,因明早還要趕路,芳聘先行告辭離開,讓巍鳴早些休息。出了房門,就見正獨自一人徘徊在廊下的離櫻,一身白衣,映著淡色月光,宛如驚鴻仙子般清麗動人,隻是雙眉輕顰,看起來似乎有些哀傷。


    芳聘一見她就笑:“既來了,怎麽不進來?”


    “不打擾了,”她拉過姐姐的手,將一個手絹包裹著的物什放在她手心,“這是祖父的信符,麻煩長姐轉交給二哥。”


    芳聘驚了驚:“妹,你從哪裏來的信符?”


    “我哪來的你就不用問了,隻管交給他就好。舅舅狼子野心,連掩飾都已經不屑,不知道會鬧出什麽事情,這一路山高水長,路途遙遠,讓他帶在身邊,關鍵時候也許能派上用場。”


    芳聘柔聲問:“那你為何不親自交給他?”


    離櫻直接道:“我不想見他。”


    “你還叫他一聲二哥,難不成想一輩子都不見他了麽?”


    “我……”


    芳聘牽住她的手,低首尋她的眸:“妹,你是否還在怨恨鳴兒?”


    離櫻轉開臉,一向固執的眉間閃過一縷淡淡的哀愁,神情分明已是默認。


    芳聘歎了口氣:“爹娘的死,並不是鳴兒的錯。”


    離櫻語氣異常尖銳:“是與否,長姐和我都心知肚明,何苦還為他辯駁?長姐這樣護著巍鳴,還不是因為他是我們皇甫家唯一的繼承人,能夠保全你這一身的榮華富貴,對麽?”


    被她這樣不留情麵地戳破,芳聘有一瞬的慍怒,想到離櫻從前經曆過的那些事,所有不快最後都化為一聲歎息:“那時你還,不懂事情原委。”


    離櫻生硬地打斷她:“姐,我累了,想回去休息。”不等芳聘再些什麽,離櫻轉身離去。


    翌日清晨,懿滄的武士護送著巍鳴的車隊離城,芳聘含淚相送。懿滄群站在城牆之上,俯視著親人生離的一幕,非但沒有同情,心中還有掩不住的快意。懿滄武士前來回稟,一切都已準備就緒。


    他詭笑:“該怎麽做不需要我吩咐了吧?”


    “人明白,澗主放心。”


    懿滄群漫不經心地繼續道:“出了這逍遙堂,沒有誰見過皇甫世家繼承人的模樣,過了悠然河,他可以是強盜,他可以是流寇,但是絕不會再是皇甫巍鳴。明白麽?”


    懿滄武士頻頻點頭:“屬下明白。”


    “去吧。”


    他誌得意滿地目送著車列向城外駛去。離櫻隱於城牆柱後,望著懿滄群的方向,神色間若有所思。


    縱然是炎熱的雨季,鸞傾城的夜晚似乎都不會有月亮缺席,剛下過雨的含露憩內洋溢著植物生的香氣,花草經雨水灌溉,更顯青翠茂密。蘇穆拿了一壺酒叩開葉蘭的房門,望著開內的她:“陪我喝一杯吧。”


    她愕然,繼而一笑。


    兩人並肩坐在房頂上,杯來酒幹,終獲期待中的酩酊大醉,什麽都不去想,什麽也不去做,索性就這樣躺在屋頂上,讓亙古的白月光隨意地照在身上。


    側身對視一笑,均發現對方的臉上有了跟從前不一樣的地方。


    葉蘭目光迂回在他臉上,清減的五官有了更加分明的輪廓:“瘦了,你。”


    蘇穆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臉:“有麽?”


    她點點頭:“還在為郡主的事擔心麽?”


    “現在想想,依依走了也好,接下來的這一仗一定是免不了了。她若是活著,就可以平平安安地躲過這一劫,她若是……”話到這裏澀住了,他強笑道,“很快,我們又會見麵的。”


    葉蘭心弦一顫,覺出了其中悲苦的意味,忽然難過了起來:“蘇穆……”


    “你我瘦了,我也覺得還是瘦了好,”為了緩解此間氛圍,他故意岔開話題,“瘦了更顯本君俊朗。”


    葉蘭忍不住彎了彎眼睛,故意反問他:“若帥,我倒覺得我比蘇穆君略勝一籌。”


    “你這張嘴啊,”他失笑,轉過臉來看她,若有所指道,“若是女兒家,鄰牙俐齒也就罷了,再不濟還有本君我喜歡,偏偏是個兒郎,將來怕是沒有姑娘敢嫁咯。”


    葉蘭聽出了他話中揶揄之意,哼了一聲。


    “豬叫什麽?”


    “我若是女兒家,我也不嫁你!”葉蘭回過神來,又羞又憤,“你才是豬呢!”


    這話本來是隨口一,卻讓蘇穆進到了心裏,他手肘撐地,翻身坐起,湊到葉蘭麵前,指著自己的臉問到她眼皮底下去:“為什麽?本君英明神武,容貌還這麽出眾,你,你憑什麽不肯嫁我?”


    他靠得她如此之近,仿若無心製造的距離,立體的五官宛如刀劍雕成,上揚的唇角,硬挺的鼻梁,雙眉斜飛入鬢,有接近完美的弧度。她甚至能從他眼中看見清晰倒映著的自己。


    他在她麵前,而她卻在他眼裏。


    葉蘭有片刻的慌亂,為他似真似假的話語。


    他發現了麽?


    若是他已發現,為何不戳穿自己?


    她的雙頰就在他注視下悄然轉紅,宛如蓮池當中的緋色蓮花,紅色褪至花葉的邊緣,更顯無心的魅惑。蘇穆心下了然,有薄薄欣喜覆蓋在心底。


    葉蘭躲閃著他的目光,手心汗都要出來了,含糊地一句概過:“我們同為男子……怎麽可以?”


    “哦,這樣啊,”蘇穆並不打算在這個問題上放過她,執著地要一個回答,“葉蘭,你有沒有跟你長得很像的姐姐或者妹妹?”


    “你想做什麽?”


    “娶她呀!”他放聲大笑,爽快道,“葉蘭,我就喜歡你這樣子的,可惜你是個男兒,那麽本君就找個跟你一模一樣的女兒家,總應該沒有問題吧。”


    葉蘭生性豁達,爽朗大方,可是議及婚嫁,哪有姑娘家不會害羞的,葉蘭恨不得找個地洞鑽進去,扭開臉不去看他,嘀咕道:“喝醉了吧,胡什麽呢?”


    話雖這樣,可一顆心最誠實,砰砰直跳,若兩人靠得再近一些,隻怕他都可以聽到。


    “不理你了。”焉不知逃開之前的最後一句也是這樣孩子氣。她翻身坐起,蘇穆要去扶她起來,豈料她的動作太快,衣袖的一段從他指間滑過,隻餘一段芳香。


    心跳耳熱地跑回房,手背貼著臉頰,尤能感受到那灼熱的溫度。


    正在這時忽然聽見有人敲門,葉蘭心一驚,以為是追上來的蘇穆,又是害羞又是為難,也不知道希望是他還是希望不是他,正在開或者不開首鼠兩端的時候,門外那人主動打破了她的疑惑:“是我,含露。”


    葉蘭鬆了口氣,低頭檢視了一下身上衣物,見並無不妥,便走上前替含露開門。含露站在門外,手裏捧著一個長型錦盒。


    “葉子爺,含露有事相求。”


    葉蘭連忙欠身迎她進來:“娘子有事可盡管開口。”


    “含露有一計,可解蘇穆君及鸞傾城的困局。”


    葉蘭麵有喜色,連聲道:“太好了。”


    “不過,”含露臉上似有猶豫之色,“此計謀需要葉子爺鼎力相助。”


    “娘子但無妨,為了蘇穆君,我必當竭誠效力,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含露舒展了眉頭:“並不需要葉子爺赴湯蹈火,隻需要您穿上這一件戰袍。”


    “戰袍?”


    含露沉默著將手中錦盒呈到她麵前,示意她打開一看。


    葉蘭看了她一眼,順勢打開錦盒,其中並無所謂的戰袍,隻有女子衣裳一件。葉蘭震驚地抬起頭,臉色驟變:“這是什麽意思?”


    含露一掀裙擺,就在葉蘭麵前豁然跪下,仰頭動容道:“葉姑娘,從蘇穆君送你第一次來我含露憩療傷的時候,我就已經察覺你的身份,這一次,含露懇求您舍生取義,救蘇穆君與鸞傾城於火海!”


    葉蘭鎮定道:“我該如何救,但無妨。”


    含露望著她,一字一句地:“含露懇請您,代替荊南依郡主,嫁入皇甫世家。”


    葉蘭看了她很久,含露亦不回避,堅持與她對視。


    “可我並非桃花印女子。”她語氣平靜。


    “而您肩頭有一塊印跡,如果沒有記錯的話,剛好能吻合桃花印傳。”


    葉蘭的右手撫上左肩,這裏確實有塊印跡,卻並非生,而是因為師傅煙蕪傳授給自己的靈羽,自從修習那種武功開始,她的肩膀漸漸就出現了形如桃花的一彎印跡。


    葉蘭茫然地聽著。


    “這是其一。其二,此事事關重大,必須找一個對蘇穆君忠心不二的人選,含露明白,葉姑娘對蘇穆君的感情非同一般,絕對不會背叛……”


    非同一般。她苦笑,所謂當局者迷,旁觀者清,人盡皆知的感情,她卻還以為自己藏得衣無縫。


    想起某種可能性,葉蘭心頭一顫,聲線略微發抖:“是……蘇穆君,讓你來勸我的麽?”


    含露略一遲疑,最後還是選擇實話實:“沒有。蘇穆君對葉姑娘的身份仍舊一無所知,這一切,都是含露自作主張而已。”


    她知道自己的心鬆了一口氣。


    幸好,幸好,並不是最糟糕的結局。


    “給我兩時間,”她痛苦地閉上眼,回避了含露殷切期待的目光,“兩之後,我會給你答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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