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內的葉蘭聽著蘇穆一聲聲叫著她的名字,心肺俱裂,早已淚流滿麵:“蘇穆君,自悠然河畔,我與巍鳴被殺手追擊,你我的情誼便斷了……”


    蘇穆欲言又止:“那日的殺手……”


    憶及昔日種種,葉蘭背靠著那門,閉上了眼:“葉蘭自小遊俠性情,愛憎分明,誌不同,不相為謀,今日與君訣別。他日再見,兩不相知。”


    “兩不相知……”蘇穆神色一震,以為自己聽錯了,默了半響,忽的仰頭狂笑,舉起手中酒壺接連痛飲,像是寧可醉死在此地。


    葉蘭聽著屋外那放浪形骸的笑聲,百感交集,疏忽淚落。


    當夜,葉蘭的房門被人敲響,她起身開門,見巍鳴渾身濕透立在那裏,形容憔悴,雙目如盲人般失焦,隻是定定地看著前方一處。葉蘭一驚,下意識地問:“出了什麽事?你怎麽了?”


    巍鳴眼中竟泛著些許水光,含淚看著她,遲疑道:“鳴兒是想問你……”


    葉蘭溫聲問他:“你想問什麽?”


    巍鳴咬緊牙關,不忍心道破真相,直至開口時卻是沒頭沒腦的一句:“被我弄壞了。”


    葉蘭不解:“什麽壞了?”


    巍鳴牙關緊咬,不忍心向她道破真相,隻是朝她攤開手掌,一支折斷了的杜若玉釵靜靜地躺在掌心,玉釵斷處將手割破,滲出血來。


    葉蘭一驚,忙又抽出自己的帕子為巍鳴包紮,連聲道:“不過是個物件,怎麽還弄傷了自己呢?”


    巍鳴動也不動,就定定地看著她,沒來由的,忽然叫了聲蘭兒。


    葉蘭抬頭:“怎麽了?”


    巍鳴上前一把抱住了她,將臉埋在她肩頭,那滴懸而未落的淚水便滲入她衣料纖維當中。他低聲喃喃地說:“隻要蘭兒在我身邊就好,隻要……蘭兒在我身邊就好。”


    葉蘭茫然不解,卻能清楚感覺到他的悲傷,他這樣傷心,從葉蘭認識巍鳴開始,這還是第一次。葉蘭猶豫了片刻,伸出手臂,在他背後輕拍了拍,柔聲道:“為我戴上吧。”


    正已入秋,而逍遙堂錢莊內因通了地龍,卻是溫暖如春,四季都有不敗的青蔥樹木。傅昊郗從外走近,撩開紗幕,屋內無燈,幾案上擺有酒肉,香爐之上煙氣嫋嫋。


    他立在屋中,暫時未動。須臾勾唇一笑,像是已經預料接下來會發生的事。


    他聽見腳步聲,他再熟悉不過的腳步聲。


    荊南依赤足從帷幔後跳舞步出,輕紗舞衣,清麗出塵。傅昊郗淺笑不語,搖開折扇,怡然望向這絕色女子。


    荊南依長袖翩躚,和著足踝間清脆的鈴音,一路舞到傅昊郗麵前,時而近身,時而避開,隻是不讓他碰到自己衣裙一角。傅昊郗不動不言,以微笑來應和她的舞步。


    一舞方罷,荊南依摘下麵紗,巧笑倩兮:“公子可喜歡?”


    傅昊郗微笑:“無事獻殷勤,姑娘何所求?不妨直說?”


    “塢主果然聰明絕頂,未卜先知呢。依依我確有一事相求,望塢主憐香惜玉,鼎力相助。”


    傅昊郗頷首:“請講。”


    荊南依定定地看著他,神色不複之前的嬉笑活潑,鄭重道:“我要你助我奪回鸞鳳之女的身份!”


    傅昊郗臉色一邊,收了扇子,搖頭:“千樁萬樁,傅某都不辭,唯有此事,恕我不能。”


    “千樁萬樁,都非我所願,唯有此事,是我心中所想。”


    傅昊郗沉默不語。荊南依側目看他,見他久無回應,不由惱怒道:“飛塵,給我收拾細軟,離開這個充滿銅臭味道的鬼地方。”


    飛塵一愣:“啊?”


    傅昊郗神色一沉,轉身一把捏住了荊南依的手腕,她吃痛:“放手,你弄疼我了……”


    他神色奇異地軟了下來,柔聲道:“別離開,算傅某求你了……”


    荊南依一拚死甩開傅昊郗的手,衝著門口跑去,傅昊郗冷聲命呆在一旁的飛塵,飛塵上前擋住荊南依的去路,將其擒住。飛塵笑嘻嘻道:“對不住了小姐姐。”


    荊南依惱怒地回首,恨恨道:“傅昊郗!大壞蛋!你要做什麽?是要重蹈覆轍,如同殺我夢姑姑一般,把我也殺了嗎?”


    傅昊郗臉一沉,看向飛塵,嚇得他腿一軟,跪地求饒:“塢主,不是我,不是小奴說的……”


    “不是他,”荊南依麵露鄙夷之色,像是不屑飛塵所為,“何用他多言,你的羽霓裳與穆哥哥口中殺死姑姑之人的裝扮類同,如此稀世珍寶,依你傅家的做派,定納為己有。”


    知當年事他脫不了關係,傅昊郗略有遲疑:“當年之事,不管你信還是不信,不是傅某所為……”


    荊南依冷笑:“他們若不是穿著你的羽霓裳,怎可能輕易功成?假你之手,難逃其咎,你是殺我夢姑姑的幫凶!你這等人,作惡不拒,知怨不報,對我荊南世家連下毒手,還能在我麵前,談笑風生,小人惡徒也……”


    在她一連串咄咄逼人的質問下,傅昊郗無言以對,隻有閉目歎息:“放開她。”


    飛塵猶猶豫豫地鬆開手,又聽傅昊郗說:“知道該怎麽做吧?”


    他點頭:“知道。”


    傅昊郗轉頭看向荊南依,臉上毫無表情:“三日後,便是皇甫巍鳴大婚之日,你若是想奪回鸞鳳之女的身份,那一日最好不過。”


    “至於你,”傅昊郗轉頭看了飛塵一眼,意有所指道,“你該知道要怎麽做。”


    飛塵笑嘻嘻領命。是夜,他手持一盞孤燈翻山越嶺,獨自走入郊外的亂葬崗,時至深夜,連頭頂明月都被陰雲遮蔽,一絲光線也無,一座座墳堆在燭火的映照下更顯陰森恐怖,黃色符紙散落四處。


    飛塵走到一處墳堆前,對著無碑的墓地念念有詞,忽然間像是被鬼神附身,開始渾身抽搐:“陀羅尼,陀羅尼,昆塔尼雅……”


    他整個人劇烈一震,猛然仰頭,朝天大喝一聲,就見一雙雙枯槁的手從墳堆中探出,一把抓住棺材邊緣,屍體破土而出,飛塵揚手一揮,一塊白布臨空飄落,罩在坐在的屍體之上。每一具屍體胸口都已被劃開,空空如也。


    三日之後,皇甫巍鳴大婚,逍遙堂大殿之外紅毯鋪陳,禮樂齊鳴,皇甫臣子和各大觀禮世家人員分列兩側,荊南依身披黑袍混在觀禮人群之內,傅昊郗和飛塵緊跟其後。


    那日的葉蘭身著新娘華服,在司禮的引導下,一步步踏上紅毯,霎那間鍾鼓齊鳴,弦樂合奏。


    大殿的台階之上,巍鳴翹首等待,除了喜色以外,他臉上多了一層別人輕易不能察覺的哀傷。


    今日懿滄群特意挑了個不起的位置,坐於一隅,冷眼看著這逍遙堂的大喜之事,反倒是晟睿有些沉不住氣,半是認真半是玩笑似地道:“大婚在即,您倒穩如泰山,吃喝無礙啊。”


    懿滄群瞥了他一眼,嗬嗬笑了兩聲:“你不是一貫不在意那個位置嗎?”


    晟睿握緊成拳,一拳砸在桌上,冷笑道:“晟睿並不在乎,隻是,懿滄受辱,晟睿必要以牙還牙,以血還血,那巍鳴蘇穆一夥步步為營,陰險狡詐,惹毛了晟睿爺爺!叔父,如今該怎麽行事?”


    “能怎麽做?”他啪的一下將空杯拍在桌上,粗聲武氣地說,“魚死網破,巢傾卵碎。對了,你抓的那些人……”


    晟睿附耳低聲回稟:“按您吩咐,抓來的那些人都處理完了。”


    懿滄群麵露笑意,抬頭望向高台上的巍鳴,眼中有殺意交錯而過。


    葉蘭一步步走近,巍鳴伸手相迎,二人四目相接的一刹那,有化不去的濃情蜜意,蘇穆悵然望著這一對,目中有酸楚之意。他的異樣也落在了巍鳴眼裏,想到或許是自己破壞了他們這一段關係,心頭就好像壓著一塊巨石,如何也喘不過氣,看著葉蘭如花笑靨,巍鳴黯然地想,無論你的心歸向何處,隻要在我身邊就好。


    “皇天後土,神明祖宗為證,皇甫巍鳴迎娶荊南葉蘭,鳳凰共鳴,琴瑟相和。”


    “且慢!”


    一件黑色長袍從空中落下,落在葉蘭所經道路的前方,眾人嘩然。


    話音傳來處,一群混跡在觀禮人群中的空心“木偶們”抖動身體,身上所著禮服齊齊騰空升起,露出其下所著的白色素衣,與大婚的喜慶形成鮮明對比。


    而說話那人正被這群木偶抬舉著,橫亙在道路中間,赫然正是荊南依。荊南依赤足立起,抬手指向皇甫巍鳴,俏皮道:“我說過,我會回來找你。”


    蘇穆聞聲望去,失聲道:“依依!”


    麵向驚呆了的眾人,荊南依笑得輕巧,聲音卻冷漠,務必讓場內所有人耳聞聽清:“我才是擁有桃花印的鸞鳳之女!鸞傾城的真正的郡主,而這人,”她纖手一指,眾人順她所指望去,視線盡頭正是沉默不語的葉蘭,荊南依冷笑,“偷龍轉鳳,匿名假替鸞鳳女子,其心當誅!”


    滿殿嘩然,眾人齊齊望向那據說匿名假替的女子,臉上神色不一,有驚有疑。


    懿滄群先是一怔,繼而仰頭大笑,拍案大聲道:“老夫唯恐,尋不出個罪狀昭告天下,不曾想,荊南世家的人竟送上門開了!”很快挺身出列,怒斥蘇穆,“大膽荊南,欺君罔上,以假郡主騙取皇甫聯姻,忤逆之心昭然若是。來人,把荊南世家的一幹人等,統統拿下。”


    晟睿抬手命道:“關城門!”


    武士們齊聲答應,引弓向天空射箭,回聲響徹雲霄。


    霎那間,巍鳴的臉上失去所有血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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