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身離去,獨留冷子夕一人在水榭撫摸著那信符,目中波光泠泠,神情異常鬼魅,喃喃自語道“多少個春秋了,終於可以送亡靈們回家了。”


    “來人!”他揚聲朝外喚道,兩名異族少年走上前來,冷子夕自負一笑,拔高了音量,“翻過燕之山,回你們老巢去報個信,是時候直搗逍遙堂了。”


    兩名少年對看了彼此一眼,反手一把將身上這件中原衣衫如戲法般撕掉,轉眼間,一陣煙霧飄過,兩人披頭散發,身著異族服飾出現在冷子夕麵前,臉上滿是彩色圖騰,相視一笑間,露出恐怖的如同被削尖的野獸的牙齒。


    “去吧。”


    兩名異族少年領命而去,轉瞬消失。


    冷子夕這才取出清婉的錦盒,蹙眉望向那盤香,仔細端詳,發現盤香之上鐫刻著一行篆體小字,他一字一字念出“流雲如煙,涅槃得逍遙。”冷子夕思索片刻,無從得知其中深意,隻得原封不動地將其裝了起來。


    等蘇穆終於醒來時發現自己已被鬆綁,那些看管他們的異族少年已不見蹤影。不遠處葉蘭渾身是血地伏在地上,他心內一緊,跌跌撞撞奔到她身旁,連忙解下外衣披在她身上,伸手要扶她起來,豈料手才碰到她的肩,就聽她低低一聲痛吟。蘇穆顫聲道“你別怕,有我在。”


    葉蘭臉色蒼白,雙頰毫無血色,雙目無神地睜著,望向虛空一處,像是連魂魄都已握不住,她聞言淡淡一笑,這一笑卻讓蘇穆肝膽俱裂,痛入骨髓,不必也不再忌諱男女大防這些虛禮,他幹脆地俯身抱起葉蘭,闊步走出這鏡花水月軒的幻境。


    她在他懷中始終一動也不動,宛如已經死去多時。這時天外開始落雪,飄揚的雪花仿佛沒有一點重量,飄飄灑灑地從天而降。蘇穆無數次地低頭看她,仿佛恐懼她的性命會像這雪花一樣隨時消失,而她始終漠然不應,連生死都已置之度外。


    蘇穆喃喃喚她“蘭兒……”


    她在他臂間微微一動,側過臉,將一滴即將滑下的眼淚隱於她發間。


    蘇穆帶她回來後的第一件事便是為她尋來城中最好的郎中,郎中替她處理完後背的外傷,把完脈才站起,蘇穆立刻起身迎了上去,望向床上葉蘭的目中止不住的憐惜之意,焦急地追問“她怎樣?”


    大夫欠身,語氣中也有憐憫和同情“這位姑娘後背的外傷慘不忍睹,那水蛭的毒汁已然傷及髒腑。看這姑娘是習武之人,恐怕以後是不能了。”


    蘇穆心痛難忍,正要追問他可有其他辦法時,卻聽見床上輕微響動,葉蘭在床幔背後輕輕咳嗽,一隻素手探出簾外,她虛弱道“蘇穆君……”


    蘇穆連忙走到葉蘭床邊,握住她的手,堅定道“蘭兒,別怕,我會遍訪名醫,把你醫好的。”


    葉蘭惻然一笑,狀甚淒楚“還有這個必要麽?”


    蘇穆頷首,異樣的堅持“有,對我而言,也為了……”他頓了一下,對上葉蘭忽然閃避的眼,他清楚地說,“巍鳴君。”


    葉蘭雙睫輕輕一顫,又垂下,像兩隻靜靜棲息的黑色的蝶,她沉默了很久,才開口,她說“兄長,帶我回小屋。”


    蘇穆一愣才明白過來,強笑道“如今你的身體不宜遠行,不如等你身體調養將息,我再帶你……”


    “兄長,”她出聲打斷他,語氣依舊輕柔,卻帶著一股不可更改的執拗,“我想與他做個了斷。”


    蘇穆心疼難忍,如何能再拒絕她“好,我帶你去見他。”


    兩人草草收拾一番,蘇穆抱著葉蘭重新回到這破敗的小屋前,此時天色向晚,一輪血紅的夕陽綴在山間,寒風瑟瑟刮過,卷起一層蕭索枯葉。蘇穆啟步正要入內,卻聽吱呀一聲房門從內推開,巍鳴獨自一人從小屋出來,望見蘇穆抱著葉蘭這一幕,腳步一滯,便停在了原地。


    二人相對無言。蘇穆轉顧葉蘭,最終還是選擇放下她,轉身離開,以留時間和空間讓他們處理那些心結。


    葉蘭勉強站穩,巍鳴察覺到她行動之間的異色,一驚之下快步上前,緊張道“蘭兒你怎麽了?”


    葉蘭轉身避過,努力不讓痛苦形之於色,側首,語調平靜地說“我要跟蘇穆君回鸞傾城了。”


    巍鳴捏緊拳頭,勉強抑住內心悲慟,反複地求問“蘭兒為何如此?始亂之,終棄之?……對蘭兒而言,巍鳴就如此微不足道嗎?可以說舍棄便舍棄嗎?”


    葉蘭仰頭,卻止不住衝出眼底的淚


    巍鳴嘶聲大吼,執意要她一個回答“為什麽?到底為什麽?是巍鳴沒有利用的價值了,啊?不能替你保護蘇穆,保護鸞傾城,不能替你為母家爭權,連可笑的救命之恩,也無所謂了嗎?”


    葉蘭逼著自己殘忍,冷麵以對“那些都不重要了。”


    巍鳴雙目狂亂,喃喃道“……巍鳴不信這些誑語!……巍鳴隻信你……”他俯身尋著她的眼,手扶她肩迫她與自己對視,一遍遍地問,“蘭兒到底要怎樣才肯赤誠相待,才肯完完全全地把心給巍鳴?蘭兒告訴我,告訴我……隻要巍鳴有的,拿去便是,蘭兒知我,就是想要鳴兒的性命,我也會拱手讓你……”


    葉蘭低頭垂目,像是始終無動於衷,巍鳴漸漸迷亂不能自己,展臂擁住葉蘭。


    冰冷的一線由胸口悄然嵌入,心就這樣突兀地涼了一下。


    巍鳴低頭,看見握在她手上的匕首,刀鋒很冷,卻冷不過她的手。


    葉蘭茫然地看向巍鳴,與天光雲影一起徘徊在他眼底的,並非疼痛和絕望,而是難以消解的憂傷。


    他就這樣憂傷地看著她,柔軟脆弱地接納她給的所有傷。


    葉蘭雙唇不住地顫,眼淚紛繁而落,她說“你殺了我娘親……”


    巍鳴的語氣仍舊很輕,仿佛擔心嚇壞了她,哪怕她是想殺他“蘭兒,你在胡說些什麽?”


    葉蘭抬頭,含淚的雙目異常雪亮,像一柄蘊藉非常的寶劍,她一字一句清晰地說“你我大婚當日,你下令處死的平民……”


    巍鳴搖搖欲墜,不敢置信“我處死的都是,都是懿滄群的人……你娘親怎會在其中……”他心內一凜,想到某種可能性後,抬頭望向葉蘭,見她目中滿滿恨意,不見一絲半點的情誼,他驚痛如狂,腳下踉蹌數步,不由自主地鬆開了握著葉蘭的手,聽見她斷斷續續地說,“我本該……本該要了你的性命!”


    巍鳴低頭望向自己仍在淌血的傷口,又看向葉蘭,笑得淒楚,他問“是你真心所求?”


    葉蘭幾乎失魂落魄,沉默不語。


    巍鳴高聲喊道,音量一聲高過一聲,像是問她,也像是質問自己“告訴我,是你真心所求?”巍鳴雙目血紅,人如癲狂,上前一把握住葉蘭拿著飛刀、不住顫抖的手,狠狠刺向身體深處,葉蘭一驚仰頭看他,巍鳴低吼“那就殺了我!殺了我便是!”


    葉蘭心內一顫,下意識地要收回手,卻被他緊緊握住,按向心口,二人四目相對,巍鳴幾乎哽咽“巍鳴待你之心,拳拳昭昭,日月可鑒,說了許久,連我自己都覺得可憐得緊,像是乞丐一般……可恨,蘭兒之心,是風中燭火,永遠都明暗難辨,一瞬間,就不見了……”


    聽聞此語,葉蘭心內豈能好受,可是當斷若是不斷,以後隻怕拖累得他更苦。她態度決絕,忍下那些即將衝出眼眶的淚,側首堅定道“孽緣當斷!我要回去了。”


    巍鳴苦笑著重複,話音剛落就有一滴淚落在他指尖“孽緣……當斷?”


    葉蘭閉目,點頭。


    他笑,輕笑,苦笑,繼而仰頭哈哈大笑,笑得淚流滿麵,腳步踉蹌,險些跌倒在地。葉蘭倚著樹幹而立,指間用力掐進樹幹之內,以此來逼自己硬下心腸,不去看他。


    巍鳴望了葉蘭最後一眼,看見的隻有她的冷漠和絕情,轉頭又望見不遠處正朝這裏望來的蘇穆,他心灰意冷,從沒發現自己身在這裏竟是如此的多餘,他跌跌撞撞著轉身離去。


    葉蘭心一痛,本能地伸手想要挽留,可是想到自己的身份和處境,她逼著自己收回了手,望著他漸行漸遠的背影,身體一軟,倚著樹幹軟軟滑坐到地上。蘇穆見狀暗道不妙,飛奔上前扶起她,她無力地伏在他臂間,氣息漸微,雙頰驚人的白,勉力一笑,低低請求他“帶我走。”


    蘇穆心肺俱裂,此情此景,哪怕讓他去死,他也會欣然同意。他俯身抱起葉蘭,幹脆地應她“好。”


    巍鳴狂奔入林,踉蹌而行,傾盆的雨水和著淚水衝刷眼簾,恍惚間仿佛看見有人站在林間樹下,巍鳴木然地一步步上前,懿滄群渾身是血的模樣漸漸變得清晰,仍是他記憶中那凶神惡煞的臉孔,惡狠狠地看著巍鳴陰笑“我詛咒你,皇甫巍鳴,戕害至親,一生孤苦!”


    巍鳴驚恐地捂住耳朵,大叫著逃開,迎麵卻撞上了更多的幻影,溺斃的小浩渾身濕淋淋的站在林間,還是小時候的模樣……他枉死的雙親胸口插劍,並不說話,隻是含淚凝望著他……他的祖父捂住胸口,不絕的鮮血汩汩地從他指間留下,他高聲疾呼,想將自己未盡的理想和誌向傳達給他最愛的孫兒“孫兒,我的孫兒——要令皇甫世家稱霸天下……”巍鳴淚流滿麵,向著祖父的殘影緩緩跪下,抬頭看去時,出現了清婉滿臉是血的模樣,伸著五指向他,淒切地喚著二哥哥“二哥哥,我是小妹離櫻啊,以彼之手段,還至彼身。我要將皇甫芳聘千刀萬剮。”


    巍鳴隨她所指看去,芳聘站在對麵,手捧金銀珠寶,笑得陰險,驚得巍鳴往後一仰,跌坐在地上。


    舉頭再看,那些身影業已逼近麵前,他無處可躲,葉蘭就在那裏,手裏舉著蘇穆的長劍,臉上神情漠然,像是已不認識他一般,冷漠道“孽緣當斷…我本該要你的性命……”


    所有聲音,斥責,質疑和詰問環繞著他,魔音入耳,終於逼得他崩潰,巍鳴雙手捂耳,仰天長嘯“別逼我,別逼我,別再逼我了!”


    他大吼一聲,揮掌使出逍遙流雲掌,擊向距離自己最近的樹上,那樹有合抱之粗,劇烈一震,竟連根倒下。一掌過後,巍鳴力竭連連後退,倒在地上,一絲鮮血順著嘴角緩緩留下,他抬手拭去,看到手背那抹嫣紅,忽的狂笑起來,笑著笑著兩行眼淚蜿蜒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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