寓言


    【題解】


    “寓言”本是篇首二字,但也是本文討論的主要內容之一。所謂寓言,就是寄寓的言論。《莊子》闡述道理和主張,常假托於故事人物,寓言的方法正是《莊子》語言表達上的一大特色。


    全文大體分成六個部分,第一部分至“天均者天倪也”,討論了“寓言”、“重言”和“卮言”,指出宇宙萬物從根本上說是齊一的、等同的,辨析事物的各種言論說到底是不符合客觀事理的,要麽不如忘言,要麽隨順而言不留成見,日日變化更新。第一部分是全文的主體。第二部分至“吾且不得及彼乎”,借莊子之口評說孔子不再勵誌用心,指出再好的言論也不能使人心悅誠服。第三部分至“如觀雀蚊虻相過乎前也”,寫曾參兩次作官心情不一樣,但都不能做到心無牽掛,所以還是不能擺脫外物的拘係。第四部分至“若之何其有鬼邪”,表述體悟大道的過程,指出這其間最為重要的是忘卻死生。第五部分至“強陽者又何以有問乎”,寫影外微陰問影子變化不定的故事,指出無所依待才能隨心而動。餘下為第六部分,寫老子對陽子居的批評以及陽子居的悔改,借此說明去除驕矜、容於眾人,方才能真正做到修身養性。


    【原文】


    寓言十九(1),重言十七(2),卮言日出(3),和以天倪(4)。寓言十九,藉外論之(5)。親父不為其子媒。親父譽之,不若非其父者也;非吾罪也,人之罪也。與己同則應,不與己同則反;同於己為是之(6),異於己為非之(7)。重言十七,所以已言也(8),是為耆艾(9)。年先矣(10),而無經緯本末以期年耆者(11),是非先也。人而無以先人(12),無人道也(13);人而無人道,是之謂陳人(14)。卮言日出,和以天倪,因以曼衍(15),所以窮年(16)。


    不言則齊(17),齊與言不齊,言與齊不齊也,故曰無言(18)。言無言,終身言,未嚐不言(19);終身不言,未嚐不言。有自也而可(20),有自也而不可;有自也而然(21),有自也而不然。惡乎然?然於然。惡乎不然,不然於不然。惡乎可,可於可。惡乎不可?不可於不可。物固有所然,物固有所可,無物不然,無物不可。非卮言日出,和以天倪,孰得其久!萬物皆種也(22),以不同形相禪(23),始卒若環(24),莫得其倫(25),是謂天均(26)。天均者天倪也。


    【譯文】


    寄寓的言論十句有九句讓人相信,引用前輩聖哲的言論十句有七句讓人相信,隨心表達、無有成見的言論天天變化更新,跟自然的區分相吻合。寄寓之言十句有九句讓人相信,是因為借助於客觀事物的實際來進行論述。做父親的不給自己的兒子做媒。做父親的誇讚兒子,總不如別人來稱讚顯得真實可信;這不是做父親的過錯,是人們易於猜疑的過錯。跟自己的看法相同就應和,跟自己的看法不同就反對;跟自己的看法一致就肯定,跟自己的看法不一致就否定。引述前輩聖哲的言論十句有七句讓人相信,是因為傳告了前輩的論述,這些人都是年事已高的長者。年齡比別人大,卻不能具備治世的本領和通曉事理的端緒而符合長者的厚德,這樣的人就不能算是前輩長者。一個人如果沒有什麽先於他人的長處,也就缺乏做人之道;一個人如果缺乏做人之道,這就稱作陳腐無用的人。隨心表達、無有成見的言論天天變化更新,跟自然的區分相互吻合,因循無盡的變化與發展,因此能持久延年。


    不用說話事物的常理自然齊一,原本齊一的自然之理跟分辨事物的言論相比就不可能等同齊一了,既然言論跟客觀齊一的自然之理不能諧和一致,所以雖然有話可說卻不如不說。說出跟自然常理不能諧和一致的話就如同沒有說話,終身在說話,也像是不曾說過話;而終身不說話,也未嚐不是在說話。總是有所原由方才認可,也總是有所原由而不予認可;總是有所原由方才肯定,也總是有所原由而否定。怎麽算是正確的?正確的就在於是正確的。怎樣算是不正確的?不正確的就在於是不正確的。怎樣才可以肯定?肯定就在於它可以肯定。怎樣才應當否定?否定就在於它應當否定。萬物原本就有它正確的方麵,萬物原本就有它可以肯定的方麵,沒有什麽物類不存在正確的方麵,沒有什麽物類不存在應當肯定的方麵。如果不是隨心表達、無有成見的言論天天變化更新,跟自然的區分相互吻合,什麽言論能夠維持長久?萬物都有一個共同的起源,卻用不同的形態相互替代,開始和終了就像在循環往返,沒有誰能夠掌握其間的規律,這就稱作自然的均衡。自然的均衡也就是常說的自然的分際。


    【原文】


    莊子謂惠子曰:“孔子行年六十而六十化(1),始時所是(2),卒而非之,未知今之所謂是之非五十九非也(3)。”惠子曰:“孔子勤誌服知也(4)。”莊子曰:“孔子謝之矣(5),而其未之嚐言(6)。孔子雲:‘夫受才乎大本(7),複靈以生(8)。’鳴而當律(9),言而當法。利義陳乎前,而好惡是非直服人之口而已矣(10)。使人乃以心服,而不敢蘁立(11),定天下之定(12)。已乎已乎!吾且不得及彼乎(13)!”


    譯文】


    莊子對惠子說:“孔子活了六十歲而六十年來隨年變化與日俱新,當初所肯定的,最終又作了否定,不知道現今所認為是對的不就是五十九歲時所認為是不對的。”惠子說:“孔子勤於勵誌用心學習。”莊子說:“孔子勵誌用心的精神已經大為減退,你不必再妄自評說。孔子說過:‘稟受才智於自然,回複靈性以全生’。如今發出的聲音合於樂律,說出的話語合於法度。如果將利與義同時陳列於人們的麵前,進而分辨好惡與是非,這僅僅隻能使人口服罷了。要使人們能夠內心誠服,而且不敢有絲毫違逆,還得確立天下的定規。算了算了,我還比不上他呢!”


    【原文】


    曾子再仕而心再化(1),曰:“吾及親仕(2),三釜而心樂(3);後仕,三千鍾而不洎(4),吾心悲。”弟子問於仲尼曰:“若參者,可謂無所縣其罪乎(5)?”曰:“既已縣矣。夫無所縣者,可以有哀乎?彼視三釜三千鍾(6),如觀雀蚊虻相過乎前也(7)。”


    【譯文】


    曾參第二次出來做官內心感情較前一次又有了變化,說:“我當年做官雙親在世,三釜微薄的俸祿也令人感到快樂;自那以後再次做官,三千鍾的豐厚俸祿也趕不上贍養雙親了,所以我心裏很悲傷。”孔子的弟子問孔子:“像曾參這樣至孝的人,可以說是沒有牽掛俸祿的過錯吧?”孔子說:“曾參的心思已經跟俸祿聯係起來了。如果內心沒有牽掛,會出現悲傷的感情嗎?對待俸祿心無所係的人他們看待三釜乃至三千鍾,就像是看待雀兒和蚊虻從眼前飛過一樣。”


    【原文】


    顏成子遊謂東郭子綦曰(1):“自吾聞子之言,一年而野(2),二年而從(3),三年而通(4),四年而物(5),五年而來(6),六年而鬼入(7),七年而天成(8),八年而不知死、不知生,九年而大妙(9)。”


    “生有為,死也(10),勸公(11)。以其死也,有自也(12);而生陽也(13),無自也。而果然乎(14)?惡乎其所適?惡乎其所不適(15)?天有曆數(16),地有人據(17),吾惡乎求之?莫知其所終,若之何其無命也(18)?莫知其所始,若之何其有命也?有以相應也,若之何其無鬼邪?無以相應也,若之何其有鬼邪?”


    【譯文】


    顏成子遊對東郭子綦說:“自從我聽了你的談話,一年之後就返歸質樸,兩年之後就順從世俗,三年豁然貫通,四年與物混同,五年神情自得,六年靈會神悟,七年融於自然,八年就忘卻生死,九年之後便達到了玄妙的境界。”


    東郭子綦說:“生前馳逐外物恣意妄為,必然要走向死亡,勸誡人們事事求取平正。生命的終結,有它一定的原因;可是生命的產生卻是感於陽氣,並沒有什麽顯明的跡象。你果真能夠這樣認識人的生與死嗎?那麽生與死何處算是適宜?又何處不算適宜呢?天有日月星辰和節氣的變化,地有人們居住區域和寓所的劃分,我又去哪裏追求什麽呢?沒有人能夠真正懂得生命的歸向與終了,怎麽能說沒有命運安排?沒有人能夠真正懂得生命的起始與形成,又怎麽能說存在命運的安排?有時候可以跟外物形成相應的感召,怎麽能說沒有鬼神主使呢?有時候又不能跟外物形成相應的感召,又怎麽能說是存在鬼神的驅遣呢?”


    【原文】


    眾罔兩問於景曰(1):“若向也俯而今也仰(2),向也括而今也被發(3),向也坐而今也起,向也行而今也止,何也?”景曰:“搜搜也(4),奚稍問也(5)!予有而不知其所以(6)。予,蜩甲也(7),蛇蛻也,似之而非也。火與日,吾屯也(8);陰與夜,吾代也(9)。彼吾所以有待邪(10)?而況乎以無有待者乎(11)!彼來則我與之來,彼往則我與之往,彼強陽則我與之強陽(12)。強陽者又何以有問乎!”


    【譯文】


    影外的微陰向影子問道:“你先前低著頭現在仰起頭,先前束著發髻現在披著頭發,先前坐著現在站起,先前行走現在停下來,這是什麽原因呢?”影子回答:“我就是這樣地隨意運動,有什麽可問的呢?我如此行止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麽會是這樣。我,就如同寒蟬蛻下來的殼、蛇蛻下來的皮,跟那本體事物的相似卻又不是那事物本身。火與陽光,使我聚合而顯明;陰與黑夜,使我得以隱息。可是有形的物體真就是我賴以存在的憑借嗎?何況是沒有任何依待的事物呢!有形的物體到來我便隨之到來,有形的物體離去我也隨之離去,有形的物體徘徊不定我就隨之不停地運動。變化不定的事物有什麽可問的呢?”


    【原文】


    陽之居南之沛(1),老聃西遊於秦(2),邀於郊(3),至於梁而遇老子(4)。老子中道仰天而歎曰:“始以汝為可教,今不可也。”陽子居不答。至舍(5),進盥漱巾櫛(6),脫屨戶外(7),膝行而前曰:“向者弟子欲請夫子,夫子行不閑(8),是以不敢。今閑矣,請問其過。”老子曰:“而睢睢盱盱(9),而誰與居?大白若辱(10),盛德若不足。”陽子居蹴然變容曰(11):“敬聞命矣!”其往也(12),舍者迎將(13)。其家公執席(14),妻執巾櫛(15),舍者避席,煬者避灶(16)。其反也,舍者與之爭席矣。


    【譯文】


    陽子居往南到沛地去,正巧老聃到西邊的秦地閑遊,陽子居估計將在沛地的郊野遇上老聃,可是到了梁城方才見上麵。老子在半路上仰天長歎說:“當初我把你看作是可以教誨的人,如今看來你是不可受教的。”陽子居一句話也沒說。到了旅店,陽子居進上各種盥洗用具,把鞋子脫在門外,雙腳跪著上前說道:“剛才弟子正想請教先生,正趕上先生旅途中沒有空閑,所以不敢冒然啟齒。如今先生閑暇下來,懇請先生指出我的過錯。”老聃說:“你仰頭張目傲慢跋扈,你還能夠跟誰相處?過於潔白的好像總會覺得有什麽汙垢,德行最為高尚的好像總會覺得有什麽不足之處。”陽子居聽了臉色大變羞慚不安地說:“弟子由衷地接受先生的教導。”陽子居剛來旅店的時候,店裏的客人都得迎來送往,那個旅舍的男主人親自為他安排坐席,女主人親手拿著毛巾梳子侍候他盥洗,旅客們見了他都得讓出座位,烤火的人見了也就遠離火邊。等到他離開旅店的時候,旅店的客人已經跟他無拘無束爭席而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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