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鞅從來沒有這樣生氣過。


    鐵工坊的大火撲滅,鏟除了焦土廢墟,不消幾日,磚石砌成的大屋代替了原先土牆木柱的破舊房子和工棚,鐵工們一片歡呼,立即又緊張忙碌起來。就鐵工坊而言,更新了破舊作坊,鐵器產量有所增加,未嚐不是好事。但是,鐵坊事件的當晚,墨家劍客刺殺衛鞅的消息便不脛而走,櫟陽城人心惴惴不安,各種流言又一次彌漫開來,波及到不明真相的郡縣村莊。衛鞅的氣惱正在於此。他很清楚,襲擊並趕走墨家子弟者,必定是同情變法維護自己的某種勢力。但他們卻是幫了一個倒忙,使櫟陽城乃至秦國冬眠的反變法勢力蘇醒了過來,國人因為獲得土地而喚起的變法激情頓時被潑了一盆冷水,又忐忑不安的懷疑起來。這肯定是襲擊墨家的勢力始料不及的。


    他們究竟是什麽勢力呢?以衛鞅對天下民間力量的了解,竟是想不清來路。能在櫟陽城將三十個墨家劍客在片刻之間幹淨利索的趕走,絕不是等閑門派。戰國學派中,能和墨家在秘密行動上一爭高下者,惟有鬼穀子一門。其餘學派雖多有深藏不露的特出劍士,但畢竟是修學為主,不可能實施這種霹靂風暴般的襲擊行動。即或是名將淵藪的兵家,也因誌不在此而素來不搞秘密行動。那麽說,是鬼門發動了這場襲擊?有可能。因為鬼穀子一門在政學上是堅定的法家,曆來反對墨家用大而無當的“兼愛非攻”幹預國家法製。再者,鬼門多奇能異士,高明如百裏老人者當有百數十人之多,雖在整體行動上與墨家無法抗衡,但在一次行動中擊敗墨家還是完全有可能的。但是,鬼門一旦出山,組織非常嚴密,不可能不給自己一個消息。難道老師違背了讓他獨自承擔人世風險的諾言,想伸手幫他?不。不可能。老師對他的約定,凝聚了漫長的思考,那是老師對抗天下的秘密試驗,不可能改變。再說,以鬼門的為政智慧,豈能想不到這樣做的後果?豈能幫他一個倒忙?應該說,不會是鬼門所為。哪,能有何人呢?難道山東六國會保護我衛鞅麽?匪夷所思!衛鞅為這個念頭感到滑稽,不禁哈哈大笑。


    “左庶長,何事可樂?”景監走進書房。


    “歧路亡羊,四顧茫然,安得不樂?有事麽?”


    “我聞,近日甘龍給太子講書了,講得是《尚書》之《洪範》。”


    衛鞅頓感詫異。這甘龍是太師,盡管名位尊崇,但畢竟不是太子傅,等閑情況下是不能給太子講書的。按照秦國慣例,太子傅之外的大臣要給太子講書,首先要由太子傅上報國君,國君許可,方得講書。如今秦孝公遠在西陲巡視,何人許可甘龍對太子講書?太子傅隻有兩人,嬴虔居左領銜,公孫賈居右講書,難道是嬴虔做主請甘龍講書的?這件事情看起來微不足道,但是卻有著微妙深遠的糾葛。太子乃國家儲君,變法國策能否延續,太子具有至關重要的作用。而太子接受何種治國主張,則又是國策變化的根基所在。秦孝公不可能不明白其中奧妙。但是太子正在少年,同時為了安撫元老重臣以保證變法順利,秦孝公才讓公孫賈做了太子傅,為防萬一,又讓耿耿忠心的兄長嬴虔居左領銜;同時明確告戒公孫賈,三年之內,主要給太子講授技能性知識性經典,諸如農書、樂書、兵書與儒家六藝等。秦孝公曾對衛鞅暗示,合適時候,將把教導太子的重任交給衛鞅。衛鞅心裏也很明白這一點。如何不遲不早,偏偏在墨家刺客暴露而流言四起的時候,甘龍竟然給太子講書了?而且是赫赫有名的《尚書·洪範篇》!


    “景監,我要去拜會公子虔,你以為如何?”


    “該當如此。公子虔乃首席太子傅,也許與他有關聯。”


    片刻之後,一輛粗樸的軺車駛出左庶長府,直奔上將軍嬴虔府邸而來。變法繁劇,衛鞅已經很長時間沒有與嬴虔單獨見麵了。作為現任執政大臣與曾經執掌軍政大權的重臣,衛鞅與嬴虔本該經常溝通的。衛鞅心中十分明白此中三昧,然則秉性所致,衛鞅對沒有公事內容的諸種拜會與溝通始終沒有熱情。“極心無二慮,盡公不顧私”是當時名士們對衛鞅的評價。這種性格在尋常士子身上即或有,也難以極端化的表現出來。但在衛鞅這樣的執政大臣身上,則這種極端性格完全可能將人變成冷冰冰的公務機器。繁劇的公務淹沒了一切,滲透在衛鞅的行動與生活中。這種無私忘我的稟賦,就在無窮盡的公務中放大了,極端化了。在官場交往中,衛鞅沒有私交,惟有公務。與任何人謀麵,公事一完立即送客。他處置公務的速度令所有的屬吏吃驚,滿蕩蕩兩案公文晚上抬進書房,第二天卯時便準時分發到各個官署,從來沒有延誤過那怕半個時辰。吏員報事,沒有人超過半柱細香的時間。衛鞅有規矩,銅壺滴過二十,吏員還不能將一件事說明白,便立即讓他下去理清頭緒再來。三次超出,便罰俸一石,六次超出,貶職左遷,調出左庶長府。兩年多來,衛鞅已經罰了十三人,貶了九人。沒有專精公事而心無旁騖的秉性,這種極高的公務速度根本就是不可能的。


    要這樣一個執政大臣去經常性的拜會應酬,自然也是無暇為之了。


    與衛鞅相反,嬴虔卻是悠閑得很。自嬴虔將左庶長位置讓給衛鞅,嬴虔的公事就大大減少。官場政壇,公事多少就是權力大小。一個悠閑的官員,即或是位高名尊,假若必須做的公事很少,無疑就是權力已經流失了。秦國的左庶長爵位不高,但曆來是兼領軍政的權臣位置。嬴虔既然讓出了這個位置,原本在軍中的事務便也漸漸減少。上將軍職位雖在,但在不打仗時卻沒有多少實際事務。因為日常性的軍中大事也歸左庶長,具體軍務則有車英這樣的衛尉和大小將領。所以,這個上將軍也幾乎成了一個掛名的統帥。至於太子傅一職,對他更是有名無實,本來就可以撒手不管。再說,讓他這個火暴性子去細致調·教一個少年侄子,也真是未做先煩。如此一來,正當青壯的嬴虔,竟然和老太師甘龍一樣閑暇了起來。雖則如此,嬴虔並沒有任何怨言。他知道為政在專,多一個人插手,往往倒是事倍功半。當初自己既然對尚賢讓權有功,今日又何須無事生非?嬴虔很通達,無非總覺得空落落而已。每日裏練劍讀書,便成了他最主要的兩件事。


    聽得衛鞅來到,嬴虔高興的迎出門來,“嗬,左庶長大駕光臨,當真稀客!”說著便走到車前,伸手要扶衛鞅下車。


    衛鞅一旦將拜會來往當作公務,心思便機警細致,對每個細節都非常注意。他在軺車上一直站著,見嬴虔出門走來,便遙遙拱手,軺車尚未停穩便跳下車來,迎住了嬴虔的雙手爽朗大笑,“太子傅,別來無恙?”使勁搖搖嬴虔的胳膊,就象軍旅中老友相見一樣粗率。


    “手勁兒好大!我可是不行了。”嬴虔大笑,拍打著衛鞅肩膀,“進去說話。”便拉著衛鞅的手一路笑談著進得府來。嬴虔府邸在秦國尚算寬敞,五開間四進帶一個小跨院,一進門廳護衛,二進一座小庭院,三進正廳,四進書房劍房。嬴虔領著衛鞅穿房過廳,邊走邊指點介紹,最後推開劍房走廊的一道圓門笑道:“此地如何?”


    眼前竟是一座幽靜的小院!幾株桑樹,一畦菜田,頂頭竟是一座土堆的山包,山上有一座小小石亭,亭下有石桌石墩。整個院子整潔幹淨,使人身心為之一爽。衛鞅不禁讚歎道:“身居城堡,有此田園小築,此生足矣!”


    嬴虔大笑,“這是小跨院改的,左右無事,我花了半年工夫。”


    “你我就在石亭敘談,如何?”


    嬴虔拊掌笑道:“妙!我也正有此意。家老,搬一壇好酒來!”


    兩人在山頂石亭坐定,秋陽無力,涼風半透,竟是分外清爽。家老搬來一壇好酒、兩尊食鼎並一應食具,一切周到,便悄悄下了亭子。


    “來,你我經年不見,先幹此一爵!”嬴虔慨然舉起大大的酒爵。


    衛鞅舉爵,“近在咫尺,少來拜望,先行謝罪了。”一飲而盡。


    “哪裏話來?你公務繁劇,我疏懶成習,各杖五十!幹!”嬴虔大笑飲盡。


    衛鞅咂咂嘴,拍案笑道:“這是趙酒!多年未沾了,今日竟有此口福,再幹!”


    嬴虔臉上迅速掠過一片紅潮,慨然笑道:“慚愧慚愧。這是趙國一個故交馬商送了一車。我曆來不飲趙酒,都送了公孫賈幾個,留下幾壇,偶爾飲了一回,嗨!娘的,就是不一般!早知你如此品評功夫,你我分了豈不大好?竟便宜豎子也!”又是一陣大笑。


    “酒茶無家,原是放不住的。”衛鞅笑道:“公孫賈也好酒麽?”


    嬴虔搖搖頭,“哪裏?他拿我的酒給老甘龍上貢呢。”


    “豈有此理?老太師滴酒不沾的呀。”


    “你隻知其一,不知其二。老甘龍在外不飲酒,然在家卻用酒浸草藥飲之。”


    “浸藥之酒,宜醇厚凜冽,趙酒正是對路。”


    “正是如此。”嬴虔笑道:“那公孫賈便來我這兒討去幾壇,送了老甘龍。”


    “也是。公孫賈與老太師畢竟有師生之名,敬師原是該當的。”


    嬴虔微微冷笑,“敬師?拔一毛利天下而不為,公孫賈也。他是為了勞動老甘龍替他講書。”


    “講書?請老太師教誨他兒子麽?”


    “那裏。給太子講書。公孫賈在我這裏絮叨,言說他自己修習甚淺,幾篇古文揣摩不透,想請老甘龍給太子課講。你說此等小事也來聒噪,煩不?過了幾日,又來絮叨,說老甘龍已經答應,問我該講何典籍?我哪兒懂啊?就說你自己看吧。不想他竟厚著麵皮向我討酒,說我不飲趙酒,不妨讓他孝敬老師。你說,他如何就知道我不飲趙酒?那個笑嗬,讓我發膩。我就給了他幾壇酒,立馬送客!”嬉笑怒罵間,嬴虔竟是充滿對公孫賈的輕蔑與厭惡。


    衛鞅聽得分明,心中不禁一個激靈——好個陰鷙的公孫賈!事事都向首席太子傅“稟報”了,又事事都按照自己的謀劃辦了。嬴虔卻是什麽也不知道,卻又無法說自己不知道,但凡有事,又必須擔待!仔細一想,此事還隻有嬴虔這個角色可以扳過來。衛鞅便又大飲了一爵,慨然笑問,“公子,可知老太師給太子所講何書?”


    嬴虔搖搖頭,“管他甚書?還不都一樣?酒!”


    “老太師講的是《尚書》之《洪範篇》。”


    “有何不妥麽?”


    “公子,《尚書》之《洪範篇》,乃殷商箕子對商王講述的治國主張,王道陰陽學說之經典,師古敬天,貶斥人為。王道之說,無出其右。”


    嬴虔一怔,思忖間臉色便陰沉起來,“啪!”的一掌拍在石桌上,“直娘賊!”仿佛又在軍中,粗魯的罵了一聲霍然站起,“左庶長自回。我去太子府。”


    甘龍正在侃侃講書,陰陽頓挫,有聲有色。


    秦國的太子府,實際上是國府宮的一個偏院。院中最大的是書房,六間房子中分為二,東麵是講書廳,西麵是讀書寫字房。公孫賈給太子的作息時間劃分得簡單明了:五更至卯時練劍,早晨練字並刻簡,午飯後講書,晚間一個時辰溫習。


    太子嬴駟是秦孝公與比他大六歲的一個宮女所生。那個宮女叫采桑,生下嬴駟後一個月便突然失蹤了。她在嬴駟身旁留下了一方白布,血寫著八個大字——身患內疾,遠遁山林!從此便再也沒有回來。初知人事的嬴渠梁那時很是氣憤,認為采桑是個無情無義的女子。及至加冠成年,嬴渠梁才理解了那個美麗宮女的苦心——老秦風習樸野,私生子倒是照常承繼大業,然對其母卻往往有諸多非議。采桑若留在宮中,蠱惑儲君的惡名在宮廷糾葛中隨時可能成為兒子的致命陷坑。斷然離開,一了百了,豈非聰敏絕頂的奇女子!從那以後,嬴渠梁翻然悔悟,發憤立身,竟是一直沒有娶妻立後。


    嬴駟由太後撫養長大,天賦過人,性格成熟很早,十二三歲就象一個成年人般深沉多思。尋常時間聽公孫賈講書,他極少象一般孩童那樣問來問去,偶然問一句,卻往往令公孫賈難以做答。有次,公孫賈講許行的《農經》。嬴駟突然問:“先生言,許行楚人,南蠻嚼舌,如何便通中原農事?”公孫賈麵紅耳赤,沉默片刻方才答道:“此乃孟子之言也,吾何以知之?”


    今日講書的是甘龍,嬴駟倒是非常恭敬,聽講一個時辰竟是神色肅然。小太子很景仰這個白發蒼蒼的老太師,從小就知道他是秦國的三世老臣、學富五車的東方名士。《尚書》又是他第一次聽治國大道,確實是津津有味。


    “統而言之,《洪範篇》乃萬世楷模。五行、五事、八政、五紀、三德、五福、六極,乃天地萬物運行之恒轍,治國理民之大綱,交友為人之準繩也。三代之治,所以垂世,皆賴箕子《洪範》之力也。春秋以降,王道式微,霸道崛起,此所以天下大失康寧,水深火熱之故也。惜我秦國,本東周開國諸侯,自穆公百裏奚力行王道,大出天下以來,竟是世風日下,淳厚盡失,王道湮滅,國勢淪落;河西之地盡失,隴西之族屢叛,庶民惶惶,朝野怏怏,國將不國,殊為痛心。嗚呼!穆公安在?百裏奚安在哉?!”老太師甘龍講到最後,竟是白頭顫抖,伏案痛哭失聲。


    嬴駟畢竟童稚純真,驚訝非常,連忙上前撫慰,“老太師莫要傷慟,國家大政,從長計議嘛。公父回來,嬴駟定然稟明老太師一片忠心,力諫老太師主政治國便是了。”


    “咳!”公孫賈重重的歎息一聲,淚光晶瑩,哽咽有聲,“太子啊,今非昔比,斷斷不可莽撞。老太師一片苦心,太子心知足矣,何敢奢望亡羊補牢也。”


    “老師之言差矣!”嬴駟慷慨正色,“亡羊補牢,猶未晚也,何談奢望?爾等老臣,難道以為公父乃昏庸之輩,不納忠言麽?”


    公孫賈大為惶恐,伏地叩頭不止,“太子休出孟浪之言,臣等委實吃罪不起。老太師風燭殘年,臣亦久欲逃遁山林,豈敢過問朝局?”


    誰知嬴駟更加氣惱,小臉兒通紅,尖聲叫道:“豈有此理?秦國難道成了危邦不可居麽?誰將國家攪成了如此模樣?骨鯁之臣都要走!誰?說呀!怕甚來……”卻突然打住,眼睛直勾勾的望著門口。


    嬴虔一臉寒霜走了進來,冷冷道:“駟兒,身為太子,對大臣不敬,成何體統?”


    嬴駟和所有的公室子弟一樣,素來害怕這位威猛莊重的伯父,況且他又是太子左傅,管教自己名正言順。臉上一紅,聲勢頓時萎縮,期期艾艾道:“駟兒,見,見過伯父。沒,沒說甚……”


    “國事有官稱。不是伯父,我是左太子傅,來檢視你的學業。”嬴虔冷冰冰打斷嬴駟,將“左太子傅”幾個字咬得又重又響。


    甘龍正在淚眼朦朧,一時竟有些茫然。雖然他是資深老臣,但對霹靂猛將嬴虔卻素來敬而遠之,實則是敬畏三分,況且今日又在太子府,嬴虔分明便是正主兒;自己身為太師,對太子講書本也無可厚非,但講出局外,總有些不妥。雖則甘龍內心忐忑不安,但畢竟是久經滄海,漫不經心的哽咽著:“左傅鑒諒,都因老夫感念穆公,有所失態。太子勸慰,原是體恤老臣,莫要責怪太子才是。”


    嬴駟感激的望了甘龍一眼,覺得這個白發蒼蒼的老太師很有氣度。


    公孫賈原本難堪困窘之極,但在嬴駟甘龍的一遮一擋之後已經冷靜下來,他抹著眼淚拱手道:“公孫賈參見左傅。太子有過,公孫賈有責,願受懲治。”


    嬴虔卻大咧咧一笑,“你個公孫賈,我是悶得發慌來轉轉。老太師講書,如何不告我一聲,讓我這粗憨也長點兒學問?”


    “左傅笑談了,不是稟報你了麽?左傅還讓我贈送老太師趙酒呢。”


    嬴虔一怔,卻哈哈大笑,“糊塗糊塗。那好也,從今日開始,每次我也來聽,左右閑著無事,何如長點兒見識?老太師,繼續講吧。”


    甘龍拱手道:“已經兩個時辰了。老臣年邁,不堪支撐也。”


    嬴虔又是一陣大笑,“老太師能講書兩個時辰,老當益壯,可喜可賀呢。我呀,最怕說話,半柱香也撐不得,非啞了喉嚨不可。”


    公孫賈笑道:“老太師委實勞頓,下次講書,我當專程請左傅監講。”


    嬴虔臉色一沉,“監講?你疑心老太師,會用邪說蠱惑太子?大膽!”


    公孫賈想不到丟給嬴虔的燙手山藥,竟如此快捷利落的回到了自己手上,忙不迭擠出一臉笑容,連連拱手,“豈敢豈敢?有罪有罪。老太師鑒諒!左傅鑒諒!”


    甘龍皺著眉頭冷笑道:“公孫賈,學著點兒。左傅,老夫告辭了。”佝僂著腰身,一副老態龍鍾的樣子咳嗽著出了門。嬴駟恨狠瞪了公孫賈一眼,連忙趕上去扶著甘龍出門上車。


    “右傅大人,何時講書,不要忘了我,記住了?”嬴虔笑得森然。


    “公孫賈但憑左傅大人定奪!”公孫賈滿臉堆笑,雙腿卻簌簌發抖。


    剛剛掌燈,吏員便抬進滿蕩蕩兩案公文。衛鞅在書案前坐定,便準備開始批點。正欲提筆,景監匆匆走進,將太子府的事詳細說了一遍,衛鞅禁不住大笑,卻是什麽話也沒說。景監知道衛鞅規矩,說完便立即忙著打理公事去了。剛剛批得幾卷,衛鞅突然覺得麵前有個身影!不自覺間,手中鐵筆短劍搬飛出!隨即抬頭,卻見侯嬴握著鐵筆微笑著站在麵前。


    “呀,是侯兄。”衛鞅籲了一口氣,“嚇我一跳呢。來,請坐。”


    侯嬴笑道:“我看你這鐵筆不錯,鵝翎中竟有箭頭,可謂綿裏藏針啊。”


    “侯兄有眼光,此乃鐵筆鵝翎劍,老師贈我的,不想第一次就用錯了。”


    侯嬴坐到對麵,“鞅兄,我聽說城裏有過刺客,特來看看。荊南失蹤,你可要加意小心。”衛鞅點頭,隨即深鎖眉頭:“侯兄,你說天下哪個學派,能與墨家劍士抗衡?”


    侯嬴一怔,搖頭笑道:“如何?你想求援?”


    “哪裏話來,一夜之間,墨家劍士竟然被一個來曆不明的門派趕走了。”


    “有此等事體?這批劍士斷的厲害。”侯嬴驚訝。


    “他們顯然是想幫我,豈不知幫了一個大大的倒忙。”


    侯嬴臉色微變,“如何?幫了倒忙?願聞其詳。”


    “咳,”衛鞅歎息一聲,“也難怪。他們如何能明了這政道奧妙?為政治民,許多事情是不能大白於天下的,這便是所謂國家機密了。權臣執政,永遠都會有政敵必欲除之而後快的。政敵之仇殺,可防可治,不可告民。原因何在?這民情如海,有風必有浪,浪急則國家傾覆。政敵之行若大白於天下,反治刁民便會與之通連呼應,使民心不穩,國策難行。墨家乃近百年來震懾天下的正正之旗,在民在官,皆可振聾發聵。墨家對我變法之偏見,本屬誤解,必能消除。今墨家劍士在櫟陽被襲擊驅逐,加之一場大火,使朝野皆知墨家認定秦國變法乃暴政虐民,流言便會不脛而走,如此長了誰的誌氣?滅了何人威風?變法正在爬坡之時,庶民方醒未醒。經此一舉,民心惶惑,無從辯識。墨家之誤解便會更深一層,豈非要大費周折?侯兄思之,這是否幫了一個倒忙?”衛鞅說得緩慢沉重,憂心忡忡。


    侯嬴聽著聽著,額頭竟然滲出晶晶汗珠,大是惶惑不安,突兀自語,“如何便沒想到這一層?”又警覺醒悟,笑道:“鞅兄勿憂。敢與墨家對陣者,必非尋常之輩。我之愚見,解鈴還須係鈴者,也許他們會自己補禍的。”


    衛鞅感慨一歎,“雖則幫了倒忙,然則衛鞅有此無名知音,也足可自·慰了。知我變法者,唯此人也!又何求補禍?”


    侯嬴也是一歎,眼神中流露出一種感動,“鞅兄,侯嬴告辭。”


    送走侯嬴,衛鞅竟是無心披閱公文,便在庭院中踱步,仰望天中明月,卻是心潮起伏。不知白雪可曾平安回到了魏國?墨家會不會找她的麻煩?君上在西部巡視,如何還沒有消息?車英找到君上了沒有?墨家倉促退去,下一步可能如何?和墨家的這場敵對誤會如何化解澄清?有沒有必要親自去一趟墨家總院……亂紛紛想來,竟是一時沒有頭緒。但無論如何行動,都要等君上回來再說,櫟陽不能沒有鎮國之主,君上與衛鞅,必須有一人守在櫟陽。還是君上鎮國合適,畢竟是衛鞅對山中生活與學派門戶熟悉許多,絕不能讓君上去冒險。對,正是如此。變法已開,沒有我衛鞅,君上可以繼續推行變法。沒有了君上,我衛鞅在秦國豈能站穩腳跟?想著想著,衛鞅清晰起來,覺得應該乘窩冬季節化解墨家誤會,給來年春天推進變法清除道路。山地縱然費時,三個月時間,長途跋涉一次也算夠了……


    突然,馬蹄聲急如驟雨,在靜夜長街竟如驚雷滾過!仔細一聽,正向左庶長府而來。衛鞅心頭一震,大步匆匆向府門走來。


    馬隊正在左庶長府門前收住,車英滾鞍下馬,“衛尉車英,參見左庶長!”


    衛鞅心頭一沉,“車英,君上何在?”


    “稟報左庶長,君上執意孤身赴險,到神農大山找老墨子論理去了……左庶長!”


    衛鞅心頭轟的一聲大跳,麵色驟然蒼白,搖搖晃晃的便要栽倒。車英一個箭步衝上,扶住衛鞅。此時景監已經趕到,立即和車英扶著衛鞅回到寢室。當太醫被急如星火般喚來時,衛鞅已經從臥榻翻身坐起,揮手吩咐所有人退下,唯留景監車英在房中。衛鞅走下臥榻,雙腿猶自發軟,強自扶著劍架道:“車英,詳情如何?仔細說來。”


    衛鞅的震驚昏厥,使景監、車英乃至左庶長府的所有吏員都深深震撼。這個在他們看來是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的卓越人物,聞君急難竟是如此急火攻心,可見其對君上、對秦國的耿耿赤心!戰國之世,風雷激蕩,惟有肝膽相照才能殺出一條生存之路。惟其如此,人們對大忠的渴望和崇尚達到了極致。一個人可以才能平平,但隻要有耿耿忠誠的德行,就會受到人們的讚許、景仰和追隨。才華橫溢而不忠不義,則為天下所不齒。忠於家國,忠於君父,忠於功業,忠於友誼,忠於愛情,忠於知音,忠於學派,忠於信念……無盡的忠誠在殘酷激烈的大爭之世磨礪出眩目的光華,數不清的忠臣烈士,留下了天地為之變色的故事。無論何時,無論何地,人們對忠誠的景仰都不會稍減,都會為之感動不已。衛鞅醒來的時候,屋中所有的眼睛都含著淚水。他們的淚水凝結了對衛鞅的崇敬,也凝結了對老秦國的忠誠。況且,衛鞅是山東士子,是外國人,他對秦國的忠誠更容易激起這些老秦人的情感波瀾。


    衛鞅卻似乎什麽也沒有看見,隻是緊緊盯著車英。


    車英臉上汗水和著淚水,擦拭一把,便從頭講述了追趕國君、國君遇險、國君決意進山和自己被嚴令返回櫟陽的詳細經過。重述秦孝公“秦國不能沒有衛鞅,衛鞅是秦國新生的希望”這段原話時,衛鞅的淚水奪眶而出,一頭栽倒在榻上!


    半個時辰後,衛鞅醒了過來。他終於平靜了,喝下一大碗熱氣騰騰的羊肉湯,精力也恢複了過來。思忖有頃,他對景監簡略的交代了必須在晚上完成的公務,便匆匆出門了。


    時近四更,櫟陽街市已經沉寂。衛鞅來到渭風客棧門口,隻見漆黑一片,往日掛燈籠處掛上了一個隱約可見的大木牌。衛鞅繞到偏門,也是大門上鎖。稍一打量,街中確實無人,衛鞅便站上門前石墩,輕輕一縱,便躍上牆頭。看看院中無人,聽聽又是靜悄悄一片,衛鞅手搭牆頭,無聲的落到院中。


    衛鞅相信侯嬴會在客棧留下一個可靠的聯絡信使,如今一看,竟是完全的按照他的要求撤出了櫟陽。此刻,衛鞅真希望侯嬴能有所保留,否則,他的這條應急之策就要落空!麵臨危難的國君就沒有奇士後援。衛鞅此來,是想請侯嬴出山援助秦公的。他了解侯嬴,知道他是一個罕見的風塵隱俠。但他從來沒有說破這一點,一則是沒有必要,二則是作為法家名士,衛鞅對“亂法遊俠”曆來不讚成也不相交。假如不是白雪,侯嬴也不是商家,衛鞅即或相識也不會有交誼。時也勢也。在這種精兵猛將無以著力的特殊時刻和特殊對手麵前,需要的又恰恰是這種獨往獨來具有超凡個人行動本領的遊俠人物!俠士們常說,“法以治國,俠以補世。”衛鞅對此從來視為笑談,不想今日竟真要自己請遊俠“補世”了,不禁感慨中來,第一次感到天下之大,竟然真有法製威力所不能到達的死角。甚至於自己現下的行動,和遊俠又有何不同呢?心念及此,不禁啞然失笑。


    猛然,衛鞅聽到了輕微的鼾聲——有人!在侯嬴住的那排大屋中。


    衛鞅輕步來到門前,想了想,“啪啪啪”敲門。


    “誰?”一個粗重的聲音帶有明顯的警覺,衛鞅聽見他已經到了門後。


    “你家主人在麽?我是老國來的朋友。”


    “安邑來的麽?等等。”門吱呀一聲開了,一個大漢搓著睡眼朦朧的臉,使勁搖搖頭,才看清眼前來人,“哎呀,你從安邑剛來?晚了。事情早完了。”


    “侯大哥呢?”


    “我也不知道。我光管看家。”


    “看家幾個人?”


    “就我和河丫,兩個。”


    “河丫?可是陳河丫?”


    “啊,對!不對!你如何識得河丫?”粗憨的問話顯然有些醋意。


    “河丫住哪裏?我要找她說話。”


    “好,跟我來吧。這兒了。河丫,有人找!”


    “哎——,來了——”白雪住過的小院裏傳來一聲長長的答應,就聽見一溜碎步聲拉開門,“誰找我?噢——,大哥!”河丫一下子抱住了衛鞅。


    “啊,是大哥呀。稀客稀客,快進去,院裏涼呢。我去煮茶!”大漢一下子熱心起來,一溜小跑去了。


    衛鞅拍著河丫肩膀笑道:“河丫,白姐姐呢?”


    “還說呢,她們都走了,不帶我。本來我都要回老家去了,可聽黑柱子說,有人要殺那個甚?噢,姓衛的左庶長,變法可能不穩當,我就沒走。來,大哥,進去坐。你從哪兒來呀?我給你弄飯吃……”河丫高興的語無倫次。


    衛鞅笑笑,“河丫,我不餓。你別急著說話,我要問你兩句話。”


    “問吧問吧,問甚我都高興呢……”


    “侯大哥去了哪裏?”


    “不曉得嘛。他今晚回來,急忙拿了幾件東西,又走了。”


    “店裏有事,如何找他?”


    “哎呀,他就不讓我和黑柱子找他,說櫟陽不會有事,吃喝給我倆留得夠夠的,有事他也會知道,不要我們操心。我們就管狗、豬、馬和收拾房子。”


    “白姐姐呢?在魏國還好麽?”


    “嗬?魏國?白姐姐沒去魏國啊?”


    “如何?”衛鞅一驚,“你聽誰說的?”


    “黑柱子呀。他送白姐姐上路的。”


    衛鞅沉默了。白雪沒有回魏國,侯嬴沒有回客棧,她們去了哪裏呢?墨家已經離開櫟陽,侯嬴本不該再走,今晚從他那裏離開匆匆回店匆匆離開,肯定有什麽緊急事情,短時間也不可能回來,一時間也無法找到。想想便拍拍河丫肩膀道:“河丫,天氣暖和了就回去。聽大哥話,秦國變法穩當得很,你家的土地也穩當得很。回去采桑種田過日子,過兩年找個婆家,生個胖小子不好麽?”


    河丫抹著眼淚:“大哥是世上頂好人,河丫聽大哥的。大哥,我把黑柱子帶回去,行麽?”


    “行啊。侯大哥一準答應,秦國人丁少,官府也一準入籍呢。”


    河丫高興得拍手,“黑柱子,快來呀,大哥說你能跟我走了!”


    大漢正在碎步跑來,手中捧著一個銅盤,憨聲笑道:“哎!好嘞!侯掌事回來就走,啊。大哥,黑柱子謝你了。河丫整天念叨你呢。”


    衛鞅笑道:“河丫,我不喝,也不吃。我有急事,要走了。黑柱子,你倆好好過,勤耕勤織,多繳五穀,掙個爵位,我去看你們!”


    “哎,聽大哥的,一定不給大哥丟臉!”黑柱子使勁點頭。


    “好。我走了。”


    “哎,大哥!跑了一路,不吃不喝便走啊?”河丫急得要哭了。


    衛鞅回頭招招手:“下次在你們家吃好的。”便匆匆而去。


    回到府中,已經五更。衛鞅輾轉難眠,站在廊下任寒風吹拂。白雪沒有回魏國,侯嬴沒有在客棧,她們去了哪裏呢?莫非乘機遊曆天下去了?不會。若遊曆山水,侯嬴何須行色匆匆?昨晚見我時何能不說?若有荊南在,還可以派出去頂替侯嬴,而今荊南失蹤,這樣的人物何處可找?想來想去,竟是束手無策,生平第一次遇到了無法解決的難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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