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馬錯突然出現在藍田軍營,將領們確實驚訝莫名。


    藍田塬駐紮著秦國的兩萬五千新軍,步騎各半。如果說函穀關是秦國的門戶要塞,那麽藍田塬就是秦國的咽喉命脈。這片方圓近百裏的高地,南接連綿大山,北麵鳥瞰渭水平原,正卡在兩條從南部進入關中腹地的要道——東邊的武關與西邊的南山子午穀——中間。萬一武關失守或強敵偷襲子午穀,藍田軍營都可迅速設置第二道防線,鐵騎馳騁,半個時辰便可在平原展開。從東部防禦看,藍田塬距離函穀關六百餘裏,若強敵鐵騎攻破函穀關,到藍田塬下恰是三兩日行程,可從容部署狙擊強敵。藍田塬西北麵,距重鎮櫟陽不到一百裏,極易獲得策應。再向西二百餘裏,便是秦都鹹陽,國君兵符半日可達,指揮極為便利。秦國收複河西之後,北地胡人、河東魏趙、西域匈奴對於秦國的威脅都大大減小,西部大散關與陳倉要隘的重要性也相對降低,秦國的防禦重心便偏自然向了東南,藍田塬的重要位置驟然突出!


    這時候,秦國五萬精銳新軍的部署是:東麵函穀關駐紮一萬,北麵離石要塞駐紮五千,東南麵武關駐紮五千,西麵大散關駐紮五千;其餘兩萬五千新軍精銳,便全部駐紮在這個可四麵策應的中央高地。


    國尉夜臨軍營,必有重大戰事。然則將領們事先卻毫無所聞,這是他們驚訝莫名的根本原因。此時,秦國沒有正式封號的上將軍,國尉就是最高武職,誰敢掉以輕心?轅門外一陣尖利的號角,中軍大帳頓時緊張起來。


    “擊鼓聚將!”藍田將軍車震一聲令下,帳外大鼓轟隆隆響起,萬千軍燈驟然點亮,軍營一片通明!片刻之間,士卒躍出軍帳,頂盔貫甲在帳外列隊待命。戰馬嘶鳴,戰旗獵獵,頃刻間便可開拔。


    輕裝快馬的二十名軍吏,簇擁著司馬錯飛馳而至!自從接掌國尉,司馬錯是第二次來藍田軍營。第一次是配備新打造的精鐵兵器,來去匆匆,對這座最重要的軍營與藍田將軍車震的帶兵能力,都還不夠很熟悉。這次夤夜前來本是秘密舉動,不想一出兵符令箭,轅門口就是一陣驚心動魄的牛角號,號聲一落,竟是滿營啟動,竟似頃刻間便可開出列陣;尚未進得轅門,便聞一片馬蹄聲急風暴雨般卷來!快捷連貫,當真罕見。


    一將翻身下馬:“藍田將軍車震參見!三軍就緒,國尉可即刻下令發兵!”


    司馬錯一揚手中青銅令箭:“偃旗息鼓,全部回帳。”


    車震驚訝的抬起頭來,稍一思忖,高聲下令:“偃旗息鼓,將領回帳!”


    “嗨——!”二十多員頂盔貫甲的大將一聲雷鳴,一片甲葉響亮,上馬返回。


    司馬錯對車震一陣低聲吩咐,馬隊便向中軍大帳從容而來。片刻之後,中軍大帳傳出將令:“軍帳熄燈,軍士安歇,無得驚擾。”一陣嗚嗚悠揚的號聲,廣袤的山塬便又在疏疏落落的軍燈與叮咚呼應的刁鬥聲中恢複了寧靜。


    中軍大帳卻是燈火通明!


    按照軍中法令,司馬錯先與主將勘合兵符,驗證令箭。明亮的燈光下,司馬錯帶來的兵符與車震的兵符鏘然合一,變成了一隻刻滿字符的青銅猛虎。車震將整合兵符供於帥案中央,深深一躬,轉身接過了司馬錯手中令箭。這是一支形似短劍般的青銅令箭,沉甸甸金燦燦,令箭中央鐫刻四個大字“如君親臨”!大字下麵,卻是嬴秦部族崇敬的鷹神。秦法:持此令箭而無詔書者,都是身負重大使命的特使——其機密甚至不能見於公開詔書,而必得由特使口頭宣布執行。


    車震一看令箭,轉身對中軍司馬下令:“帳外一箭之內,不許任何人靠近!”司馬大步出帳,車震便對司馬錯肅然一躬:“請國尉升座行令!”


    司馬錯緩步走到帥案前站定:“諸位將軍:我奉君命,籌劃一場戰事。此戰之要,在於秘而不宣;諸將但聽軍令,莫問所以。凡有泄密者,軍法從事!”


    帳中將領凜然振作,“嗨!”的一聲,竟是滿帳肅然。


    “步軍主將山甲聽令!”


    “山甲在!”


    “你部一萬步兵,卸去重甲長矛,全部輕裝,三日幹糧,務必在五鼓時分聽令開拔!”


    “嗨——!”精瘦的山甲雙腳一碰,接過令箭,疾步出帳。


    “後軍主將嬴班聽令!”


    “嬴班在!”


    “你部作速改裝一百輛牛車,全部裝運長矛羽箭。你親自帶領三百名士卒,扮做商旅押運,晝夜兼程南出武關,六日後,在上墉穀地待命!”


    “嗨——!”嬴豹沉穩接令,大步出帳。


    “藍田將軍車震聽令!”


    “車震在!”


    “明日開始,立即秘密監視南山各條路口。但有北上商旅,一律許進不許出。步兵班師之前,藍田軍營不得收縮營帳旗幟,日日照常操練!”


    車震與十多員將領齊聲領命,“嗨——!”的一聲,大帳轟鳴。


    司馬錯部署完畢,走出帥案向車震微微一笑:“將軍,請再為我遴選一百名精銳騎士,一員驍將。我可是要明火執仗的巡視商於防務呢。”


    “國尉放心。”車震轉身向一個青年將領下令:“嬴豹,即刻選出一百名鐵鷹騎士。由你率領,護衛國尉南下!”


    “嬴豹得令!”英氣勃勃的小將抱拳一拱,大踏步出帳去了。


    車震笑道:“國尉莫看嬴豹年輕,他可是新軍第一猛士呢。”


    “是公室子弟麽?”


    “應該是。”車震歉意的笑道:“可無人知道他是哪家公族子孫。”


    司馬錯笑了:“猛士報國,貴賤等同。他不說,又何須問之?”


    說話間,眾將已經匆匆出帳,分頭各去調度移防。司馬錯又對車震備細交代了諸多事項,在中軍大帳匆匆吃了一塊幹肉一個幹餅,便已到了四鼓時分。秦國新軍訓練有素,行動極為迅速,刁鬥方打四鼓,步軍主將山甲便進帳複命:一萬步卒準備完畢,已經集結河穀待命。司馬錯立即帶領兩名軍吏出帳,與山甲飛馬馳向西山河穀。


    河穀塬坡下,黑壓壓的步兵與荒草叢林連成了一片,卻肅靜得惟聞小河水聲。司馬錯立馬山岡,低聲讚歎:“好!可算得靜如處·子。”隨即對身邊山甲下令:“山甲將軍,三日後你部須在上墉穀待命。這位行軍司馬,就是你的向導。他會領你穿出大山,直達上墉穀地。”


    精瘦的山甲也換上了輕便軟甲,左手長劍,右手卻是一支光滑的木棍。出使歸來,他已經晉升為步軍主將,爵位與中大夫同等。這位在大山中長大的藥農子弟,對開進自己老家作戰興奮極了,赳赳慷慨道:“稟報國尉,山甲藥農子孫,踏遍南山險道,向導留給車隊好了。山甲誤事,甘當軍法!”


    司馬錯不熟悉山甲,對這種回答感到驚訝,肅然正色道:“將軍者,統兵大將也,不是百夫千夫長。若一味前行辯路,何能居中提調?奇襲戰孤軍深入,不得有絲毫差池。一將生死,豈可擔待國家興亡?將軍若不戒鹵莽,司馬錯立即換將!”


    山甲膽大心細,悟性極高,被國尉嚴詞驚出一身冷汗:“山甲受教,不敢以國事兒戲,但聽國尉號令便是!”


    “出發!”司馬錯斷然發令。


    山甲右手兩指向嘴邊一搭,便聽一聲呼哨響徹河穀!無邊無際的“荒草叢林”從河穀霍然拔起,唰唰唰的向南山口移動而去,漸漸的消失在沉沉夜色之中。


    司馬錯選定的行軍路線極為奇特,連尋常以為極隱秘的子午穀小道,他也嫌不夠機密。他給山甲的道路,是一條無名山溪:隻許沿有水河道淌水而上,到得南山顛峰,再沿另外一條山溪淌水而下,直達漢水穀地。


    這條無名山溪,卻是從南山腹地流向關中的無數小河之一。水量不大,淙淙如溪,但卻穿山而出,流入灞水,再入了渭水;溯流而上,無名小溪的源頭竟直達南山(秦嶺)顛峰。這南山顛峰是一道分水嶺,越過顛峰,這種小溪又成了淙淙向南的漢水支流,最終並入浩浩江水。這種小溪流大體相似,河床河穀布滿了曆經千百年衝擊的光滑鵝卵石,輕裝步兵便完全可以沿河或淌水前進。


    那時侯,要從關中進入層巒疊嶂的南山群峰,而到達商於山區或漢水盆地,便隻有東南的武關小道、西南大散關的褒斜小道,這兩條路都是官道。再有中央一條小道,就是最近便直接的子午穀小道。這條小道從關中中部直入南山,比兩邊迂回要近數百裏路程。子午穀雖然不是官道,卻經常有楚國商旅北上,或秦國商人南下。如此一來,這種小道還是有“暴師”的可能。經過精心揣摩探察,司馬錯定下了“以溪為路,隱匿蹤跡”的行軍方略,要一萬輕裝步兵三五日之內秘密越過南山,到達漢水山穀。


    此時,這支精銳的秦國新軍步兵,拋棄了重甲長矛與硬弩長箭,每人手中一支短劍、一支木棍,身背三天幹糧,在萬山叢中攀緣疾進,山溪衝刷了他們的一切蹤跡,山林湮沒了他們的任何動靜。戰國之世第一場最長距離的奔襲戰,便這樣悄悄的開始了。


    次日天亮,藍田塬上出現了一支長長的牛車隊,悠悠駛上了通往武關的官道。


    車輪尖利的咯吱聲在原野上分外刺耳,聽聲音,便知道這遮掩得嚴嚴實實的牛車都是吃重滿載!當先開道的,是一麵黃色大旗,繡著“猗頓”兩個黑色大字,分外顯眼。大旗後三十多名勁裝騎士,一律腰懸吳鉤彎劍,身背硬弓長箭。車隊逶迤裏許,最後才是一輛華貴的篷車。看旗號聲勢,這顯然是名滿天下的楚國大商猗頓的車隊!猗頓,素以與中原做鹽鐵生意聞名,進出中原各國的車隊動輒便是數百輛。這樣一支車隊經藍田出武關,進漢水入郢都,便是很平常的商旅路線了。


    日上三竿,藍田軍營轅門大開。騎將嬴豹率一隊鐵騎當先衝出,一輛高掛“特使”幡旗的青銅軺車緊隨其後,車上站著鬥篷飛舞的國尉司馬錯。出得轅門,軺車正要拐上官道,突聞西邊官道馬蹄聲疾!司馬錯轉身一看,卻見一隊便裝騎士簇擁著一輛黑色篷車風馳電掣而來,不禁一怔,命令嬴豹:“讓過馬隊,後行。”


    話音落點,便見疾馳的馬隊突然勒韁,十多匹駿馬人立嘶鳴,篷車也戛然停下,激揚起一片煙塵。司馬錯未及細看,便見車簾一掀,國君嬴駟跳下車來笑道:“驚擾國尉了。”


    司馬錯大是驚訝,連忙下車:“參見國君。”


    嬴駟一揮手,製止了要下馬參拜的騎士,笑道:“別無他事,特來為國尉送行。”


    司馬錯心念一閃,便知國君對這第一戰放心不下,肅然拱手道:“臣啟國君,一切均按籌劃進展。臣不敢掉以輕心。”


    “勝敗兵家常事,國尉放手去做便是。”嬴駟微笑搖頭:“我是想求教國尉,奇襲若成,國尉做何謀劃?”


    司馬錯又是一怔,這本來是謀劃清楚也對國君剖析清楚的:奔襲一旦成功,兵屯漢水稍事休整,便再行奔襲巴蜀。國君有此一問,莫非國中有了變故?當此臨行決斷之時,不能含糊不清,略一思忖,司馬錯坦率問:“國君之意,莫非放棄巴蜀?”


    嬴駟搖搖頭:“兩戰連續,當在一年以上,時間太長;再者,兵力分散,大將遠處,難保山東無變。巴蜀,似可稍緩。國尉三思了。”


    司馬錯恍然:“臣有應變之策。若山東有變,臣即刻班師北上,何能拘泥於一途?”


    “如此甚好!來人,拿酒!”嬴駟一聲吩咐,軍士捧來兩隻大爵,頓聞酒香清冽。嬴駟親捧一爵雙手遞於司馬錯,自己又端起一爵:“千山萬水,國尉保重。幹!”


    “君上保重,但等佳音便了。幹!”司馬錯一飲而盡,深深一躬:“臣告辭了。”轉身大步上車,一跺車底:“開行!”騎隊便轔轔遠去了。


    嬴駟望著遠去的車馬,望著莽莽蒼蒼的南山,竟是良久佇立。


    “國君,可否到藍田大營歇息?”禦車內侍低聲問。


    “不必了。”嬴駟跳上篷車:“返回鹹陽。”馬隊又颶風般卷了回去。


    嬴駟是昨夜與上大夫樗裏疾秘商後趕來的。為求穩妥,嬴駟就司馬錯的奔襲謀劃征詢樗裏疾主張。樗裏疾大是讚同奔襲房陵,但認為連續進行兩場奔襲戰值得揣摩。從兵家戰事的眼光看,占領巴蜀勝算很大。然則,司馬錯沒有慮及兵家之外的民治。巴蜀地險人眾,民風刁悍,要化入秦國,初治必得駐軍,否則占領巴蜀就沒有意義。但如此一來,司馬錯精兵必得滯留巴蜀,急切不能班師。當秦國軍力尚未擴展之時,大將精兵久屯於荒僻之地,國中空虛,是為大忌。若在秦國擁兵二十萬時,再分兵襲取巴蜀,更為穩妥。嬴駟一聽,大是讚同,便在黎明時分火急趕來。


    一路沉思,嬴駟心裏老是沉甸甸的。犀首雖然走了,但犀首的“霸統”方略卻久久縈繞在他的心田。什麽時候,秦國能著手霸統大業呢?


    “稟報國君,洛陽名士蘇秦求見。”剛剛下車,內侍總管便匆匆走來稟報。


    “蘇秦?真來了?”一個念頭閃過,嬴駟吩咐老內侍:“請這位先生在東殿等候。再請上大夫與太傅進宮,也到東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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