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暗的石屋裏,遍體鱗傷的張儀終於醒了過來,恍惚間仿佛是一場噩夢。身下的石板是冰涼的,渾身是冰涼的,心也是冰涼的,那一線微光似乎也是颼颼的涼風,將那一絲朦朧混沌的感覺都變成了冰涼的。睜開眼睛,張儀覺得很清醒又很朦朧,明明是一方涼冰冰的天地,如何卻又感到熱烘烘的一片焦躁?還是閉上眼睛想想吧,究竟發生了什麽事情?如何自己突然變成了一片空白?


    張儀深深吸了一口氣,日間之事便在一片冰涼潮濕中滲了出來——嗬,軍使來報,房陵被秦軍偷襲,楚王摔了銅爵,昭雎喊了什麽?是了,拿下張儀!對了,田忌還爭吵了一陣,好象沒用。以後的事麽,就不用想了,還能如何呢?突然,張儀覺得很可笑,入楚原是名士,滅越之後更是尊神,如何正在被楚國君臣的香火供奉之時,那虔誠的頌揚便突然變成了一記悶棍?一謀之功,由人而神!一謀之過,由神而鬼!世間事當真如此滑稽?是啊是啊,當真滑稽!心念一閃,張儀突然大笑起來,邊笑邊唱:“習習穀風,維山崔嵬。無草不死,無木不萎。忘我大德,思我小怨。”唱著唱著,又覺得自己飄飄然去了……


    再次醒來時,張儀渾身卻軟得酥了一般,那透體的冰涼如何又換了輕飄飄暖洋洋,竟仿佛大醉之後一般?那是什麽聲音?悉悉挲挲隱隱約約的好象就在身邊?張儀費勁的睜開眼睛,卻見一個人跪坐在身邊,似乎還在低聲的哭泣,閉閉眼睛再睜開,張儀相信這不再是夢,不再是醉眼昏花,這是真實的!


    “緋雲?是你麽?”張儀含混的嘟噥了一句,那張嘴仿佛不是自己的。


    “張兄!你,你終於醒了……”哭聲停了,淚珠卻滴在了張儀臉上。


    “緋雲啊,”張儀慢慢的張開嘴巴:“看,看,我的舌頭還在麽?”


    緋雲“噗嗤”笑了,卻邊抹眼淚邊點頭:“在,在吔。”


    “好,好啊。”張儀長長的喘了一口粗氣:“但有這三寸舌在,張儀,就還是張儀。”“先別說話,我給你喂點兒熱米酒。”緋雲輕柔的扶起張儀倚在自己肩頭,轉身便拿過一個棉套包裹的銅壺,將壺嘴兒搭在張儀嘴唇邊:“來,喝下去就會好些兒呢。”香甜溫熱的米酒一入口,張儀便大感幹渴,咕嚕咕嚕牛飲般吞咽起來,一壺熱米酒頃刻便全部幹淨。張儀大感精神,四顧打量,才發現這是一間竹牆茅屋,透過半掩的木門,一座蒼翠的山頭便在眼前,竟是似曾相識:“緋雲,這,這是哪裏?”他驚訝得有些結巴起來。


    “長陽穀,田忌的隱居之地。”


    “如何能在這裏?田忌呢?”


    “張兄莫急,”緋雲歎息了一聲:“我這就說給你聽……”


    昭雎緝拿了張儀,田忌大急,一麵讓緋雲到令尹大帳打探,一麵連夜緊急求見楚威王。緋雲火急趕去,用一百金買通了令尹府一個軍吏,才得以守侯在令尹府門廳等候。夜半時分,田忌匆匆趕到,出示了楚王的金令箭,才強迫昭雎放出了便體鱗傷的張儀。出得令尹府,田忌什麽話也沒說,連中軍大帳都沒有回,就親自駕著一輛戰車將張儀主仆送到大江邊。這時候,一艘輕便快船已經在江邊等候了。朦朧月色下,田忌對緋雲說:“先生重傷,好生護持。我稍後便歸。餘事不用操心,上船便知。”說完便匆匆走了。上得輕舟,一個精悍的年輕人來到艙中對緋雲說:“我乃將軍族弟,名叫田登。小哥但放心看護先生便了。這是一個紅傷藥箱,小哥想必會打理紅傷吧。”緋雲急忙點頭謝了,便在一支粗大的蠟燭下埋頭打理昏迷不醒的張儀。整整一個時辰,緋雲才將張儀的全部傷口擦洗上藥完畢。這時田登又來到艙中,見張儀已經安然昏睡,方才對緋雲說了田忌的安排。田忌叮囑:楚國君臣正在嫌惡張儀,更兼昭雎險惡,先生不能留在昭關,須得先回長陽穀療傷,待痊愈後再做他圖。如此便漂漂蕩蕩的走了六天,才回到了這雲夢澤的長陽穀。“將軍呢?他沒受牽累麽?”張儀急問。


    “田登說,楚王與將軍又做了一個交換:將軍須統兵收複房陵,楚國方能放人。將軍堅執要楚王先放出張兄,否則不接受交換。僵持一個時辰,楚王才出了令箭。送走我們,楚王便催促將軍連夜帶兵北上了。田登安頓好我們,也隨後追趕將軍去了。”張儀聽得愣怔,良久道:“緋雲,你去歇息吧,讓我好生想想。”


    “哎,做好飯我便來吔。”緋雲收拾了零碎物事,扶張儀躺好,便輕手輕腳的出去了。田忌統兵北上的消息使張儀大感意外。田忌為自己開脫辯解,這是很正常的;連夜趕到楚王行轅解救自己,也屬該當之行。畢竟,是張儀給田忌創造了重新返回齊國的機會,而且準備共事圖謀振興齊國。利害關聯,作為報答也都是題中應有之意。可是,以統兵收複房陵為交換,就大大超出了報答舉動。秦國新軍絕非越國的烏合之眾可比,楚國的老戰車與半新半舊的騎兵如何能收複房陵?秦軍能夠千裏奔襲,謀劃者與統兵大將一定都是非凡人物,豈能沒有充分的迎戰準備?楚軍北上,豈非以卵擊石?田忌作為當世已經成名的老將,曆來用兵慎重,一個牛刀殺雞的對越之戰,尚且是顫兢兢如履薄冰,豈能對秦楚實力心中無數?更重要的是,如此交換,將使田忌在楚國越陷越深,楚人薄情寡恩,敗了走不脫,勝了不能走,後患將是無窮盡的。實際上,做出如此交換,田忌便等於將自己的後半生全部押給了楚國,重回齊國的願望很可能因此而永遠無法實現,對於一個齊國王族子孫而言,永遠的客居異國,老死異鄉,那真是一曲磨人終生的悲歌。顯然,田忌將自己押在楚國,楚國對張儀的恨意才會稍減,他張儀才算徹底的脫離了險境,才有安全養息的可能。張儀啊張儀,你值得田忌付出如此犧牲麽?若是摯友知音如俞伯牙鍾子其者,自然是士為知己者死,死而無憾。可張儀之與田忌,卻隻是初次結識,既算不得摯友,更算不得知音。張儀為田忌返齊奔波,也隻是出於為自己物色力量的利益需要,本來就是“權衡利害決其行”,所以張儀對田忌也從來不從“義”字上說事,甚至也不從“道”字上說事。豪放不羈的張儀,對人對事從來不講虛偽煩瑣的情義理禮,而隻追求透徹的把握利害關聯。田忌雖寡言,卻睿智,豈能不知策士縱橫之準則?所以,張儀與田忌談不上情義之交。那麽,談事定策的見識方麵呢?似乎更與知音不搭界。秦軍偷襲房陵,田忌是經過認真揣摩,事先作為唯一的危險提出來的。而張儀,卻不假思索的立即否定了田忌,最終也導致了楚王對田忌的否定。事實上,田忌並沒有讚同張儀的看法,但卻也沒有象策士那般據理爭辯,非要見個你高我低。現下想來,田忌的那句話是有道理的:“兵家法則,後方為本,但求防而無敵,不求敵來無防。”


    回想起來,張儀真是不可思議,當時自己為何對如此要緊的兵家格言竟充耳不聞,就那麽一陣笑談,便否定了一個當世名將的深思熟慮?張儀啊張儀,身為名門策士,竟如此淺薄輕狂,實在是天下笑柄!當房陵軍使急報噩耗時,你張儀震驚得麵色灰白,呆若木雞般連話也說不出來,不覺得羞愧麽?!


    心念及此,張儀蒼白的臉色脹得通紅,生平第一次生出了無地自容的感覺。仔細想來,自己對秦國從來就不甚了了,偏偏竟莫名其妙的蔑視秦國!對兵家戰事之學,自己從來就是皮毛耳耳,偏偏竟莫名其妙的輕率談兵!張儀啊張儀,與蘇秦的沉穩與透徹相比,你是何等的淺薄浮躁?蘇秦常說:“鋒銳無匹,吾不如張儀也。”張儀對蘇秦的這種稱讚,每每總是大笑一通,口中“非也非也”,心裏卻是很得意的。這次,也是生平第一次,張儀驀然憬悟,自己與蘇秦相比,實在是差了一籌啊。


    木門半掩,昏黃的陽光長長的鋪在了茅屋的廳堂,張儀盯著枕在山頭的那一輪殘陽漸漸的沉淪,一線冰涼的淚水湧上了蒼白的麵頰。猛然,他心頭一陣震顫,竟霍然挺身坐起,卻又低低的悶哼了一聲,沉重的倒下,壓得身下的竹榻吱呀吱呀一陣大響!咬牙片刻,他又重新坐了起來,抹抹額頭汗水,竟撐著竹榻緩緩站了起來。四顧打量,他看見了門後那根撐門的風杖,便試圖走過去拿那根風杖助力,不想方得抬腳,膝蓋便一陣發軟,咕咚坐在了地上。張儀哈哈大笑,兀自搖頭嘟噥:“昨日英雄蓋世,今日步履唯艱……”喘息得一陣,便又全神貫注的兩手撐地著力,竟是緩慢的站了起來!咬牙挪得兩步,便將那支風杖抓在了手裏,雖搖搖晃晃卻總算沒有跌倒。借風杖之力,張儀站著穩住了氣息,自覺那種眩暈漂浮和眼前的金星慢慢消失,一身大汗之後,覺得大是清醒。拄著風杖,張儀竟一步一步的挪出了門外。夕陽西下,一抹血紅的晚霞還搭在蒼翠的峰頂,一縷嫋嫋扶搖的炊煙正溶進蒼茫的暮色,三麵青山如黛,穀底澄江如練,穀風習習,山鳥啁啾——多麽美好的河山,多麽美好的塵世!瞬息之間,張儀竟生出一種恍如隔世的感覺,癡癡的佇立在晚風之中。“張兄——!”隨著脆亮急切的呼喚,緋雲急匆匆趕來:“吔!你敢站在這兒?田忌這望鄉台是臨淵孤石,有多險!不知道麽?快下來,慢點兒,踏實了,哎,對了。”


    張儀被緋雲一頓嚷嚷,下得孤峰高台,方才回過神來,抬頭正要說話,卻驚訝的盯著緋雲哈哈大笑起來:“是了是了,這才是真山真水嘛!”緋雲大窘,捂著臉笑道:“你不見了,人家顧不上了吔。”張儀高興得點著風杖笑道:“好啊好啊,我張儀有個小妹了!”張儀在長陽穀秘密養傷,緋雲便全副身心的操持料理。這長陽穀本是隱居之地,除了鹽巴鐵器等物要上市購買外,一切都是自耕自足。下廚做飯,就要先到菜田摘菜,到井中汲水,若米麵沒有了,還得搗臼或磨麵。便成了古人常說的“兒女常自操井臼”,更不要說還有自釀米酒、漿洗縫補、采茶炒茶、灑掃庭除等活計。但最要緊的,還是全力侍奉重傷的張儀,煎藥喂藥、擦洗傷口、敷藥換藥、扶持大小解、晝夜守侯。緋雲雖是精明利落,也忙得陀螺般轉。


    長陽穀原是留有兩個守莊老仆,可緋雲堅執自己料理一切,除了田中粗重活計,絕不要仆人幫忙。這些細碎繁瑣而又連綿不斷的活計,要做得又快又好又幹淨,便不自覺的要遵從一些基本規則:下廚戴圍裙,頭上包布帕,長發盤成發髻,喂藥換藥便要跪坐榻前,漿洗縫補便免不了要飛針走線。日每操持忙碌之中,緋雲竟是漸漸忘記了原來長期訓練成的男身習慣,此刻風風火火趕來,便是頭戴布帕,腰係圍裙,一支玉簪插在腦後發髻上,長長的雲鬢細汗津津,豐·滿的胸脯起伏喘息,眼波瑩瑩,白皙紅潤,活脫脫一個幹練的美少女!張儀如何不嗟呀驚歎?母親將緋雲交給他時,並沒有說緋雲是個少女。遊曆蹉跎,雖說也常常覺得緋雲顯出頑皮可愛的女兒神態,但也隻是心中一動而已,張儀並沒有認真去想。畢竟,少男少女之間的差別並不是涇渭分明的,而且也確實有那種音容笑貌相類於少女的少男。但更重要的是,張儀出身寒門,襟懷磊落而又灑脫不羈,對仆人曆來不做賤人看,也不想無端的去追問這些一己之密。在他看來,緋雲不說,那便是不能說不願說或者無甚可說,又何須使人難堪?今日緋雲如此景象,他自是恍然大悟,心中竟莫名其妙的大是暢快。“吔,別站風裏了,回去吧。”緋雲羞澀的小聲嘟噥。


    “緋雲,”張儀突然正色道:“必須離開長陽穀,收拾一下,後半夜便走。”“吔!這是為何?你傷還沒好,走不得。”緋雲一急,聲音便又尖又亮。“吔,你不知道麽?”張儀學著緋雲獨有的慣常口吻笑道:“田忌換我,身不由己,將我安頓在這裏,也本是權宜之計。隻要我在這裏住,田忌便不能甩開楚國。將心換心,我要給田忌自由,他絕不想在楚國陷得更深。必須走!”“沒有人知道我們住在這裏啊?”緋雲還是想不通。


    “小孩子話。”張儀“篤篤篤”的點了點風杖:“那房陵是昭雎封地,秦國挖了他老根,他恨死我了。縱然楚王放我一馬,昭雎也會尋找我的。他是令尹,權勢大了,這裏絕然逃不出他的密探刺客。”


    “吔!”緋雲驚出了一身冷汗:“那就快走!到齊國的路還算好走。”


    “還能回齊國?”張儀苦澀的一笑:“回家,回安邑老家。”


    “張兄,你……”緋雲看見張儀眼中淚光,竟要哽咽起來,卻又立即咬牙忍住:“好,便回老家!走,你先歇息養神,我去準備便了。”四更時分,月明星稀,一葉獨木扁舟漂出了滾滾滔滔的長陽山溪,漂進了水天一色的茫茫雲夢澤,漂向了遙遠的北方彼岸。“張兄,你在想什麽?好癡吔。”緋雲的聲音在漿聲中飄蕩著。


    “蘇秦。他為什麽選擇了秦國?”


    “他覺得秦國好吔。還能有什麽?”


    張儀哈哈大笑:“倒也是!並無甚個奧妙。隻是啊,我也得對秦國重新估量了。這老秦忒惡,跌我出門一個嘴啃泥,忘不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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