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初,一個驚人的消息傳來——秦王親率五萬鐵騎渡過孟津,直向洛陽逼來!


    古老的王城卻是一片平靜,沒有驚慌議論,沒有奔走相告,更沒有慷慨請戰。國人一如既往地在古老的井田中默默勞作,收歌著已經熟透的麰麥麳麥,悠悠然地在收過麥子的田裏翻地曠地,為秋日再種做著有條不紊的準備。王室的作坊依然叮叮當當,官市的交易依然童叟無欺,市人的腳步依然慢條斯理。甚至洛陽城頭的王師老卒,也隻對飛進城門的斥候漫不經心地瞥了一眼,便依然抱著鏽跡斑斑的斧鉞矛戈在蔭涼處打盹去了。


    在這幅亙古不變的悠悠圖畫中,卻有一輛軺車轔轔碾過郊野向王城疾馳。


    太師顏率本來正在王田督耕,一聞驚訊便立即趕了回來。他最擔心的是,新近即位的少年天子能否經得住這次風浪?天子但有閃失,周室便將徹底被淹沒!多少年來,洛陽王室都在列國夾縫裏騰挪,頭上始終懸著不知多少口利劍,大國的威逼,小國的挑釁,從來都沒有斷過。隻是借著“天子”的名義,靠著木然的忍耐,也憑著老太師與上大夫樊餘小心翼翼的周旋,王室才躲過了一次又一次滅頂之災,神奇地在鼎沸的中原悄無聲息地存活了下來。可這次非同一般!這次是天下望而生畏的秦國大軍殺來,王室立時便有覆巢之危,樊餘又隱居歸山了,老太師如何不心急如焚?


    一路在郊野疾行,顏率悲哀地閉上了眼睛,不禁便是老淚縱橫。


    六百多年下來,天子部族的周人已經在久遠地平靜中變得麻木了,變得聽天由命了。他們不會象當今戰國庶民那樣,麵對家國興亡慷慨赴戰。甚至也不會象昔年夙敵殷商部族那樣,麵對亡國大險,在朝歌做最後的殊死一戰!文王作《易》,周公作《禮》,六百年安享天下貢賦,周人便漸漸成了溫柔敦厚的王化之民,尚武奮激的性格竟是絲絲縷縷地化進了這鬆軟肥沃地廣袤平原,縱然天塌地陷,也無法使他們腳步匆匆。按說目下新天子剛剛即位,在任何一國,都正是主少國疑的動蕩時期。可在洛陽則不然,不管天子換了誰,是垂垂暮年的老人,還是稚氣未脫的少年,國人都安之若素,根本不會生疑生變,仿佛這天子壓根與自己無關!國人若此,能指望他們浴血護國麽?說到底,還得靠老顏率來拚力周旋。可這次老顏率實在是心中無底,甚至連自己都產生了一種大限將至的恐懼!


    “轟——轟——轟——!”


    軺車剛剛穿過大漆班駁的紅色宮牆,便聽宏大沉重的鍾聲轟鳴不斷,宮城裏到處都是急促雜遝的腳步聲!老太師心中猛然一沉,腳底一跺,軺車還沒有停穩,更不待馭手過來放下車杌,竟是已經利落下車,踉踉蹌蹌便向鍾鼎廣場奔來。及至看見那座厚重拙樸的鍾亭,他卻驚訝得愣怔了,明明想喊一句,張開口竟是沒有聲音。


    鍾亭下,一個身披大紅色繡金披風頭戴一頂精美白玉冠長發披肩的少年,抱著粗大的木柱鍾杵,正奮力向大鍾猛撞!鏽蝕的木屑與厚厚的灰塵激蕩飄飛,鍾亭彌漫出一片煙霧。少年卻全然沒有理會這些從未見過的髒物,隻顧一下又一下地憤然猛撞,那咬牙切齒涕淚交流血脈賁張的模樣,竟使匆匆趕來的內侍與侍女相顧失色,沒有一個敢走過去。


    就在這片刻之間,鍾鼎廣場已經聚來了不少臣工,宮女、樂師、嬪妃們也驚惶地擠在一起,象是一團團浮動的紅雲。王城禁軍也三三兩兩從陰暗幽深的宮門洞中跑出來,部伍不整地聚在四周,一名白發蒼蒼的老將軍隨後踉蹌趕來,氣喘籲籲地站在禁軍前列卻不知如何是好。大臣們的軺車陸續駛進廣場,紛紛從車上跳下奔向鍾亭。終於,顏率看見兩輛華貴的青銅軺車飛進了廣場,天子王畿的兩個諸侯——東周公與西周公竟然也匆匆趕來了。


    仿佛沒有聽見雜亂的響動,也沒有看見紛至遝來的人群,少年依然抱著粗大的鍾杵,費力地一下一下地向大鍾撞去,滿臉是汗,滿眼是淚,手與胳膊已被鍾杵磨破刺爛,鮮血一滴一滴濺到大方磚上!


    驚呆了的顏率終於清醒過來,大步衝進鍾亭,老淚縱橫地扯住少年衣角:“我王貴為天子,須得為天下臣民保重哪!”


    少年一個踉蹌,不由便鬆開鍾杵,卻慘淡地笑著:“天子?臣民?可,可有如此天子?如此臣民?”一聲粗重的喘息,竟猛然挺身躍起,一頭撞向大鍾。一聲清脆的金玉交擊,伴著宏大的鍾聲響起,那頂精美絕倫的白玉冠被撞得粉碎,頭上一股鮮血竟是汩汩湧出!


    老顏率沒有來得及抱住少年,抱著那一領扯下的大紅披風,便嘶聲哭喊著撲上去抱住了少年:“太醫——!快!太醫!”東周公西周公幾乎與太醫同時衝到,圍住少年便是一陣忙亂。大臣嬪妃老軍們不知所措,一片木然呆立,竟無聲無息地跪倒成一片。


    變起倉促,老太師竟是懵了!及至太醫大汗淋漓地說了聲:“上天佑護,天子無礙”,老顏率竟頓時癱軟在地。良久回過神來,昏迷的少年天子已經被抬走了,老太師便將東周公、西周公並幾個還算管事的大臣叫到一座偏殿,商議處置這起聞所未聞的天子自殘,還得商議如何應對這滅頂之災?


    跟隨天子的老內侍說:早晨起來,天子一直在在鍾鼎廣場漫步,恰好遇到孟津斥候急報軍情。老太師不在王城,天子又好奇追問,斥候便將急報交給了天子,並備細說了秦國的洶洶軍勢。天子一聽大急,立即緊急召見東周公與西周公。君臣商討了一個時辰後,老內侍便見天子漲紅著臉出了大殿,斷然下令全副儀仗出巡!老內侍好不容易聚齊了六百禁軍,卻見天子兩手包著滲血的白布走了出來。身後四名小內侍卻抬著一幅寬六尺長一丈的白布,上麵是八個鮮血淋漓的大字——周室危難,國人用命!這分明是天子切斷手指寫下的了。老內侍大驚失色,扯著天子衣襟便哭聲勸諫,要太醫治傷後天子再走。少年天子勃然大怒,一腳踢翻老內侍,聲嘶力竭地喝令:“走!發我國人!”


    走遍了洛陽城內的國人坊區,天子慷慨激昂地喊啞了嗓子,卻隻有十多個白發蒼蒼的老人願意從軍赴戰。天子又馬不停蹄地趕到郊野,派出禁軍與內侍在郊野井田四處奔走,宣示征發王命,可那些悠悠然的農夫們竟是沒有一個人理睬!


    老內侍說:他怕天子太過傷悲,便悄悄與禁軍老將在一井旁恫嚇一群農夫,讓他們“慷慨請戰”,以撫慰天子憂國之心。可那群農夫竟是轟然大笑!一個老人說:“洛陽國人都逃光了,我等留下給天子窮耕,已經是伯夷叔齊般孤忠了!要赴戰,哼哼,我等今夜便到秦國去過好日子!誰卻稀罕守在這裏了?”嚇得老內侍與禁軍老將竟是連連賠罪,反複說天子本意是要國人奮起,不是強征拉丁。誰知不說猶可,一說之下,農人們竟是一片忿忿之聲。一個女人尖聲哭叫:“窮耕的都是隸農!不是國人!平日誰管我等死活了?要打仗了,便找我等賤民!那些王族國人都做甚去了?”


    那女人的哭叫聲天子也聽見了。老內侍說,天子竟愣怔一陣,背過了身去揮了揮手。就這樣,天子悻悻地回到了王城,又在鍾鼎廣場無休止地轉悠。午後時分,老內侍便聽到了方才那不尋常的鍾聲。


    “二位周公,天子與你等卻是如何商議?”老顏率歎息了一聲,已經隱隱明白了此事根源。


    東周公黑著臉:“先王屍骨未寒,天子便要三周合一,修改祖製。”


    西周公卻是淡漠非常:“天子要三周統兵抗秦,何人卻敢應承?”


    顏率不禁默然了。自從周考王在洛陽王畿分封了這兩個諸侯,一周變成了三周,洛陽周室便沒有一日安寧。僅有的星點兒力量也被拆成了破碎的三塊,你掣肘我使絆便鬧得個不亦樂乎:東周欲種稻,西周不放水,西周欲通商,東周便設卡,鬧哄哄一百多年,竟硬是成了天下笑柄。《周禮》以分封為本,諸侯一旦封定,隻要朝貢如常不反天子,竟是誰也沒奈何,連天子也沒有辦法取締。周顯王想三周合一,沒有成。周慎靚王又想三周合一,還是沒有成。今日國難當頭,這個少年周王又是自討無趣。麵對如此破局,他這個太師又能如何?思忖半日,顏率揮揮手正要說話,卻聞門外一聲長宣:“天子駕到——!”


    顏率與大臣們都愣怔了。少年天子竟是一身布衣,頭上手上包著血跡斑斑的白布,胳膊上吊著一副繃帶板,烏黑的長發散亂在肩頭臉龐,麵色蒼白地走了進來,活生生一個戰場傷兵。在以禮製為法度的周人眼裏,這可是大大地不合禮法有失天子威儀。一時間,大臣們你看我我看你,竟不知如何是好?有幾個老臣啽動著嘴唇便要直諫,目光閃爍中竟硬生生憋得滿臉通紅,卻終究沒有人開口。


    “我王萬壽無疆。”顏率站了起來,念誦了一句天子傷病時的頌詞,竟再也沒辭兒了。


    少年天子卻誰也不看,徑直走到顏率麵前:“顏太師,王室土地還有幾多?”


    顏率立即清醒過來:“東周西周在外,洛陽王畿五十餘裏,分為十鄉。”


    “所餘民眾多少?”


    顏率:“王城國人10萬餘,十鄉隸農六萬上下,共計人口不到二十萬。”


    “臣工吏員還留下幾多?”


    顏率蒼老的聲音中透著悲哀:“稟報我王:自先祖顯王起,王室臣工吏員流失頗大,朝臣所餘不足五十名,吏員所餘二百餘名,宮中嬪妃、內侍、宮女、官奴等應有一千餘名,總計不到兩千人。”少年天子竟是沒有任何表情:“天子六軍還有多少?”


    顏率向那位白發蒼蒼的老將點頭示意。老將軍趨前躬身大聲回答:“啟奏我王:天子六軍所剩六千餘人,老弱病殘居多,兵器甲胄年久失修……”聲音便驟然小了下去。


    少年天子慘淡一笑,走到王座前卻依舊站著,看看殿前一片白頭,不禁歎息了一聲:“難為諸位今日趕來勤王。洛陽王鍾,已經百餘年沒有響了。今日本王撞響王鍾,是要告知諸位:周室天命已絕,你等好自為之,作速逃生去了。否則,秦軍一到,想逃也是來不及了。本王不怨天不尤人,隻怨列祖列宗沒有克盡王道,坐失大好河山!”


    顏率惶急插話:“我王不可造次。”


    老臣們一齊拜倒在地,一片哽咽唏噓中竟無一人說話。按照慣例,這便是默認了天子王命,讚同了各自逃亡。雖然老臣們都是世襲罔替的高官顯爵,可在幾百年的風雨衝刷中,高官顯爵早已經縮水幹涸得隻剩下古銅色的外殼了。在洛陽王畿這種沒有財貨流通的封閉天地裏,大臣沒有封地便等於沒有一切,僅靠王室的賞賜,連體麵的鍾鳴鼎食都難以為繼,遑論富貴威權?從心底裏說,洛陽王畿已經沒有了使他們留戀的財富根基,其所以還留在這片土地上苟延殘喘,全是因了那雖然已經非常淡薄但畢竟有著久遠積澱的“王民”情懷。而今卻是天子有命,也實實在在的麵臨滅頂之災,還要死守,似乎便是不識時務了。


    “我王且慢!”東周公與西周公竟是一起離開大案,異口同聲地喊了一聲。


    少年天子冷冷一笑:“兩公有話?”


    東周公與西周公卻是真正地著急了。整個三百多裏的洛陽王畿,這兩個諸侯的封地竟占了十之六七,在整個王族與貴胄大臣的式微衰落中,惟有這兩諸侯富得流油,卻偏偏又是對王室不拔一毛!然則,他們心裏卻很清楚:天子旗號一倒,連宋國這樣的二流邦國占領洛陽也易如反掌,更何況七大戰國?有天子旗號在,縱然洛陽王畿被滅,也能保留一片體麵的封地,維持鍾鳴鼎食的日子也還是綽綽有餘的。這是春秋戰國的滅國傳統——對國君王族總是保留些許體麵,極少趕盡殺絕。若天子與王室大臣做了鳥獸散,則無論哪國滅周,都會拿他們兩個天下不齒的諸侯做替罪羊,殺無赦!惟其心中雪亮,這兩個諸侯才真正地急了,甚至比天子還要著急。


    “臣啟我王:國難當頭,當思克難之策!”東周公先慷慨激昂地甩出一句正辭,立即又急急跟上:“去國散臣,天子降於諸侯,臣以為甚是不妥!”


    西周公立即附和:“社稷存亡,臣亦以為天子處置不妥!”


    老顏率冷冷插了一句:“以兩公之見,如何為妥也?”他要擋在前麵,讓天子有回旋的餘地,這個少年天子不惜自殘,竟硬生生逼出了這兩個千夫所指的諸侯,老顏率已經大是敬佩了,如何再能讓傷痛天子與他們喋喋糾纏?


    東周公心知老太師主事,“嗒!”地一彈玉笏:“本公出兵八千,軍糧十萬斛,以為洛陽城防!”


    西周公立即跟上:“本公出兵六千,軍糧八萬斛,以為天子拱衛!”


    “兩公口貢多矣,如何取信國人?”老顏率罕見地刻薄了一句。


    東周公黑臉漲得通紅:“明日午時,甕城交兵,府庫繳糧!”


    “好!明日午時交兵繳糧!”西周公奮勇跟上。


    老顏率鬆了一口氣,轉身向蒼白冰冷的少年天子深深一躬:“柱石同心,臣請我王收回成命,容臣謀劃全國之策。”少年天子沉重地歎息一聲:“但憑老太師做主了。”說罷大袖一甩,也不理睬東西周公,徑自便去了。


    老顏率與一班老臣並兩公諸侯便留下來商討。老臣們個個氣喘籲籲,說得囫圇話的都沒有幾個,竟隻有唏噓迷茫地點頭搖頭,實無一策可出。東周公與西周公除了出兵出糧,也是莫衷一是,隻急得焦躁踱步。最後還是老顏率說了一番想好的應對之策,又對各人做了一番部署,方才散去,各自分頭匆匆忙活去了。


    次日清晨,老顏率帶著天子的全副郊迎儀仗,北出洛陽,便向孟津大道而來。


    臨行前,周王竟忍著傷痛前往太廟禱告並占卜吉凶。龜甲的裂紋卻混亂不堪,令巫師難以拆解。雖然如此,隨行的顏率還是大感欣慰,竟驀然閃出一個念頭:若當初的周顯王便是這個少年天子,周室豈能衰敗若此?一個行將滅頂的王族,卻出了如此一個剛烈睿智的少年天子,上天何其殘忍也?當少年周王拉著他的手依依送別時,老顏率終於忍不住老淚縱橫了,他破例地匍匐下年邁僵直的身子,伏地三叩,卻連少年周王那清亮帶淚的眸子看也不敢看,便匆匆走了。


    顏率兼程趕到大河南岸時,荒涼沉寂的孟津渡口,竟是天地翻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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