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昭王大費躊躇,竟是無法權衡範雎與白起誰對誰錯了。


    處置降卒之事最是棘手,白起卻再也沒有請命便斷然做了,秦昭王自是如釋重負。按照本心,對白起一鼓作氣連戰滅趙的方略,他也是毫不猶豫便讚同了,事先也征詢了範雎謀劃,範雎也是讚同了的。可就在二三月之間,範雎卻突然上書,曆數列國之變,斷言“若連續滅趙,有逼成山東合縱之險!”反複思慮,秦昭王最後還是下詔白起班師了。但白起回到鹹陽之後進宮一次晉見,秦昭王卻又頓時覺得大軍班師太輕率了。白起畢竟是戰無敗績威震天下的名將,對戰場大勢的洞察從來都是沒有失誤的。那天白起說的話至今都在他耳邊轟轟做響:“天下惶惶,趙國震恐,征發成軍尚且不及,何有戰陣之力?列國空言撫慰,卻無一國出兵力挺,談何合縱抗秦?”不能說白起有錯,若是連戰,秦國實在是勝算極大也。而一舉滅趙,那卻是何等煌煌功業!


    便在秦昭王第一次為自己的決斷後悔之時,範雎進宮了。


    這次範雎帶來了鄭安平從列國快馬發來的所有急報:趙國任用樂乘、樂閑為將,緊急征發新軍防守邯鄲;魏國信陵君複出,楚國春申君複出,齊國魯仲連複出,以趙國平原君為大軸,正在連結合縱;山東戰國都在加緊成軍,預備抗秦自保。


    “應侯之意,便當如何?”秦昭王笑了。


    範雎侃侃道:“老臣以為,秦國當持重行事,毋得急圖滅國之功也。趙國雖遭大敗,民氣猶在。以趙國之強,一敗不致全盤瓦解。更有一則,長平戰罷,我糧秣空虛,士卒傷亡過半,兵員不足補充。當此之時,宜於養精蓄銳再待時機。”


    “也是一理也。”秦昭王點點頭卻又恍然笑了,“這個鄭安平還頗有才具嘛,三五年總領斥候密事,功勞不小。大戰已罷,毋得屈了應侯恩公,召他回來,應侯以為何職妥當?”


    “鄭安平唯知軍旅。”


    “好!便做藍田將軍,與蒙驁王陵等爵!”


    “謝過我王!”


    之後的整個夏天,秦昭王都在章台琢磨範雎白起的各自主張。七月流火的酷暑時節,他終於忍耐不住,在一個雨後的晚上趕回了鹹陽,卻沒有進王宮,而是徑直進了武安君府。想不到的是,白起已經病了,榻邊圍著一圈大冰,荊梅出出進進的忙碌著,滿庭院都是草藥氣息。秦昭王大吃一驚,一邊下令宣召太醫,一邊將荊梅叫到旁邊詢問。荊梅說,白起自班師回來便常常一個人在後園“小天下”轉悠,有一晚便在“大河”岸邊躺了一夜,此後便斷斷續續發熱,這次已經發熱三日不退了,醫家也斷不出甚病,便開了一些養息安神之類的藥,同時叮囑以大冰鎮暑。


    說話之間,白起已經醒來,見秦昭王在廳,竟是散衣亂發的下榻過來參見。秦昭王連忙叮囑他躺到榻上說話。白起笑道:“不妨事,可能山洞住長了寒熱不均。老卒了,撐得住!”便請秦昭王到正廳就座。一時飲得兩盞青茶,秦昭王便笑道:“武安君,不記我恨吧。”白起拱手笑道:“我王何出此言?國事決斷,誰保得事事無差,老臣隻可惜失去了一次大好戰機。如今老臣已經想開,失便失了,不定過幾年又來了。”秦昭王突然壓低聲音道:“武安君,今秋再度發兵如何?”白起愕然,一時竟回不過神來,好大一陣愣怔才恍然醒悟過來,搖頭苦笑道:“我王何其如此驟變?老臣始料不及也。”


    “你隻說,病體尚能撐持否?”秦昭王卻是認真急迫,顯然不是隨意說來的。


    “我王且聽老臣一言。”驟然之間,白起臉上大起紅潮,額頭汗珠竟是涔涔而下,“非關老臣病體也。若果有戰機,老臣便是讓人抬著走,也是要去的了。惜乎流水已去,戰機已逝,再度發兵,已經是對我不利了。”


    “滅國之戰,不在一時。大半年而已,如何便失了戰機?”


    “我王差矣!”白起一抹額頭汗水,粗重地喘息著,“時光雖隻半年,軍勢卻已大變也。軍駐上黨之時,趙國朝野震恐,我軍士卒則人懷一鼓而下之心,雖隻有三十餘萬大軍,卻是泰山壓頂之勢。大軍一旦班師,士卒之氣大泄,須得休整補充方能恢複。全軍士卒五十餘萬,在上黨征戰四年未歸,將士家小望眼欲穿,方得短暫桑田天倫之樂,今非國難而急驟召回,何有戰心?再則,長平大戰,我軍士卒傷亡四成,一鼓作氣猶可,若班師而後出,便得以尋常戰力計。如此我軍縱能開出三十萬大軍,以趙國之力死守邯鄲,我軍若急切不能下,山東戰國便必然來援,其時我軍進退維穀,便是大險!萬望我王勿存此念也。”


    秦昭王聽得眉頭大皺,臉上卻是嗬嗬笑著:“武安君,你也說得太過了吧。”說著一揮手,廳外一名老內侍便捧著一個大木匣走了進來放在案上,“武安君,這是列國斥候密報,還有商人義報,你看看,山東無甚大變也。”


    “無須看。”白起搖搖頭,“老臣對戰場兵事,隻信心頭之眼。”


    “心頭之眼?”秦昭王苦笑搖頭,“武安君莫非當真老了?也信得鬼神之說了?”


    “心頭之眼非鬼神,乃是老臣畢生征戰之心感也。我王明察。”


    相對無言,秦昭王便默然去了。回到王宮,秦昭王立即急召範雎入宮,說了一番自己的再度起兵謀劃,要範雎參商定奪。範雎聽得雲遮霧障,好容易才弄清了秦昭王謀劃的來龍去脈,竟是一時默然了。然則,範雎畢竟急智出色,思忖間拱手笑道:“老臣以為,大戰之事最當與武安君共謀,多方權衡而後定。”


    “應侯何其無斷也?”秦昭王目光閃爍著笑了,“當初應侯獨主班師,本王斟酌讚同,其時武安君何在嗬?”


    驟然之間,範雎心下便一個激靈,臉上卻嗬嗬笑道:“原本也是。老臣不諳軍爭,平日斷事便多以列國之變化為據。目下列國之變雖向趙國而動,然則滅國之戰畢竟以軍力為本。老臣魏人,對我軍戰力委實不詳,我王若對軍力有本,何慮之有!”


    “然也!”秦昭王哈哈大笑,“老秦人國諺,‘赳赳老秦,共赴國難!’放眼天下,最是老秦人耐得久戰,連打兩仗而已,有何難哉!”


    進入九月,秦昭王親自巡視藍田大營,下詔命五大夫將軍王陵為大將,統兵二十萬攻趙。王陵大是意外,便在向各郡縣發出緊急召回士卒的軍令後,夜入鹹陽拜會武安君。誰知白起的熱病又驟然轉做畏寒,捂著三層絲綿大被猶是嘴唇發青,根本無法說話。王陵本意是來探詢武安君不為將統兵的因由,若是秦王生疑或大臣攻訐殺降之事,王陵便要找個由頭辭了這統兵大將。如今見白起病勢沉重,便以為秦王在軍中選將事屬自然,身為大將,自不能畏難退讓。回到藍田大營將武安君病勢一說,眾將竟是心急如焚,次日立即進鹹陽探視,不想卻又逢白起正在發熱,守侯得一個時辰便隻有忐忑不安地告辭了。


    進入十月,王陵率領大軍東出函穀關重新北進上黨。秦軍班師後,趙軍雖然無力搶回上黨十七座關隘,更無力在上黨全麵布防,但卻也迅速將石長城、壺關、滏口陘這三處通往邯鄲的要塞占領了,在修複營壘城防之後駐軍三萬防守。王陵大軍激戰三場,在大雪紛飛的冬月攻下了滏口陘,大雪一停立即東進,終於在秦昭王四十九年的正月突破武安,進逼到邯鄲城下。不想新成之趙軍卻是異常頑強,趙王與平原君親自上城坐鎮,趙國朝野一心死拚,三月之久竟是奈何不得邯鄲城。王陵終於大急,入夏後連續猛攻,竟死傷了五校人馬。秦軍之校,乃千人隊以上之單元,每校八千到一萬人,折去五校,便等於喪失了將近五萬人馬!


    緊急戰報傳回鹹陽,秦昭王大怒,決意拿下邯鄲震懾天下,立即到武安君府敦請白起統兵出征。這時白起病體雖然見輕,卻依舊是瘦骨棱棱行走艱難。秦昭王雖則於心不忍,終於還是說出了王陵受挫的消息,雖然沒有下令,但希望白起帶病赴軍的心意卻是明明白白的。白起卻依舊是一番沉重歎息:“老臣死不足惜也!何我王偏要在此時滅趙?”秦昭王板著臉隻不做聲,白起便是深深一躬:“我王聽老臣一言:目下之勢,我軍遠絕河山而爭人國都,糧草輜重難以為繼,無法長圍久困也。況長平殺降,天下諸侯恨秦深也,必對邯鄲一力救援,其時我軍危矣!老臣願王權衡,撤回王陵之師,以全秦軍實力也。”


    秦昭王聽白起說到長平殺降,心中便老大不悅,冷冷一笑便道:“武安君之意,若不殺降,列國便不恨秦國了?”說罷便拂袖去了。白起木然站在廳中,竟是不知所措了。荊梅過來扶住白起笑道:“你有病便有病,不說病體不行,偏說人家謀劃有錯,瓜不瓜你?人家親政多少年了,都成老王了,不興自己做主還聽你的了?”白起一甩大袖生氣道:“這是打仗,不是賭氣,胡說個甚來!”荊梅還是笑著:“胡說?目下秦王不是昔日宣太後,知道不?走,吃藥了。”走著走著白起不禁便是長歎一聲:“有太後在,秦國何至於此也!”荊梅眼圈便紅了:“一戰之敗,太後便自裁了……”


    回到王宮,秦昭王越想越不是滋味。再度滅趙是本王決斷,如今看來,若不攻下邯鄲,竟是騎虎難下了。秦昭王也不再召範雎商議,立即車駕奔赴藍田大營,特下詔書任命左庶長王齕代王陵為將,立率十萬步騎北上,再攻邯鄲!


    這年秋天,王齕二十六萬大軍再度包圍了邯鄲。驚駭之下,山東戰國終於出動了。魏國信陵君與楚國春申君各率二十餘萬大軍,合力從河內入趙,猛攻秦軍後背。邯鄲守軍趁勢殺出,秦軍大敗潰退。後撤到上黨清點兵馬,竟有十餘萬軍士傷亡逃散!消息傳到鹹陽,秦昭王大急,立即召範雎商議應對之策。範雎思忖一陣,心知此時秦國已無大軍可調,便提出派鄭安平帶領藍田大營最後兩萬多鐵騎馳援接應王齕,能攻趙則攻,不能攻則退回河內野王設防。


    “此其人也!”秦昭王當即拍案:“鄭安平在趙掌密事斥候四年,熟悉趙國,便是如此!”立刻緊急下詔:鄭安平率軍兼程北上。


    這鄭安平原本是個武士百夫長而已,少年時便在大梁市井浸泡遊蕩,精細機警,領著一班密探斥候在邯鄲倒是得其所長,花錢買消息,傳播範雎謀劃的種種流言,倒實在是為秦國立了不小功勞。然則,鄭安平畢竟無甚正幹才具,沒有一次提大兵統帥戰陣的閱曆,更不說兵家之才了。一出函穀關,鄭安平便暈了,不知道走那條路馳援。鐵騎將領建言:王齕部秦軍最有可能沿上黨退回,當從野王入上黨接應。將領不說還則罷了,將領一說,鄭安平頓時有了主張:“上黨入趙為弓背,安陽入趙為弓弦,近便一半路程!傳令三軍:從河內安陽直插邯鄲!”不想一過安陽,便被正在回師的邯鄲守軍與信陵君大軍迎麵包抄,圍困旬日,鄭安平率軍投降趙國。


    倏忽兩年,大勢竟是急轉直下!


    原本赫赫震懾天下的秦國,頃刻之間竟是大見艱難。秦昭王與範雎晝夜周旋,親自到函穀關坐鎮,派出函穀關守軍接應王齕十餘萬大軍班師,方才鬆了一口氣。然而剛剛喘息方定,便有快馬急報傳來:信陵君春申君統率六國聯軍攻秦!河內郡與河東郡岌岌可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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