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二十二。晴。小風。


    我看到北京了。不對,是大都。李洛對我說,蒙古人甚至連“大都”都不會叫,他們叫“汗八裏”,意義是‘大汗之城’。嗬嗬,汗八裏。


    以前,我很多次來過這裏,但是今天看到,卻覺的那麽陌生。


    前天,我和李洛過長城的時候,他指著城關告訴我,這就是大名鼎鼎的山海關,現在叫渝關。


    我看到,城關上的兵,顯然是蒙古人。


    長城是漢人的祖宗修的,漢人的兵,守著長城一千多年,防備的是北方的夷狄。可是現在,長城上的兵,變成了夷狄。


    突然覺得特別可笑,可悲,可恥,可憐。


    我看見了燕山,遠遠望去黑黑的。恍惚間好像自己又坐在火車上,看著燕山。


    為什麽,明明腳下就是那方土地,可卻完全沒有喜悅之情。


    我突然想起來三天前過鴨綠江的時候,很多貢女和閹童,都跪在江邊,南望高麗哭泣,因為,他們過江後就再也不能回去了。


    當時,李洛的臉色很難看。他問一個貢女:你為什麽哭?是為再也見不到父母家人,還是為了再也不能回高麗?


    那宮女回答,她是為了再也見不到家人而哭。


    我發現李洛鬆了口氣。但他不放心。他又問了好幾個貢女和閹童,答案都是見不到家人。


    於是,李洛臉色就好看了了很多。


    他悄悄對我說,他們都為家人而哭,沒人為高麗而哭。這說明什麽?這說明高麗,將來可以征服。


    這個男人,因為貢女閹童“哭江”,就考慮將來征服高麗,真是……


    大都城外的華北農村,並不荒涼。可是,我卻看見了大片大片的蒙古包。原本應該種著糧食的田地裏,長滿了草。不時能看到一群群的牛羊,一些明顯是漢人的百姓,在……放牧。


    真是醉了,不知道的,也以為在塞外呢。


    哎,寫了這麽多篇日記,每次都是前麵寫完後麵就燒掉,這哪裏是日記啊,這是寫詩焚稿,媽蛋。


    等到什麽時候,我寫的日記不用再毀掉,才是真正安全自由的時候。男人,你可要努力啊。


    …………


    至元十七年九月二十二日,高麗國王親率賀壽使團抵達大都。


    禮部飛奏大元天子禦前。


    大皇帝頒旨,著皇太子攜禮部官員親迎於大都城北安貞門。(元大都其實1285年才竣工,在此之前,仍以金中都城為主城,忽必烈仍居住金朝大寧宮。但為了劇情簡單,本書權當大都已經竣工)


    皇太子親自到城門迎接,傲慢的蒙古人不可能給高麗王這個麵子,有麵子的是忽必烈的嫡女安平公主。


    說白了,是忽必烈派兒子真金,來迎接自己遠方歸來的愛女的。


    把女兒嫁到高麗,充分顯示忽必烈對這個女人的寵愛。其他女兒,可沒有嫁給一國之主當王後的,更別說高麗王還這麽聽話了。


    元初禮儀粗疏,遠沒有宋朝精細繁瑣。高麗王後帶著一支騎兵,拋棄使團大隊,直接就殺到安貞門口。


    李洛跟在她的後麵,抬頭看著巍峨宏偉,氣象萬千的大都城,心中感慨萬千。


    這是八思巴選址,劉秉忠設計,用數十萬民工耗費十八年時間修建的巨大城市。此時的大都,是比東羅馬首都君士坦丁堡更加偉大的天下第一城。


    是整個古代世界史上,僅次於大唐長安、洛陽的第三城。


    比起後世透著小家子氣的明清北京城,大都無疑要大氣的多。


    可惜,它不是漢人的都城,蒙古人甚至不稱呼它為大都,而是“汗八裏”。


    這是……狼巢。從契丹開始,三百多年了,它都不是漢人的城池。先是契丹人的,後是女真人的,現在又是蒙古人的,以後,還會是滿洲人的。


    這座看似偉大的城市周圍,廣袤的華北平原上,到處都是變成牧場的昔日良田,到處是變成奴隸的昔日漢人百姓。


    幾乎每天,都有人反抗,逃走,被處死。很多人,連名字都不在有。他們有的是四九,重八,五四,二大這些名字。他們共同的名字,叫“驅口”。


    很多人的漢家衣冠,變成了髡頭辮發。很多河洛雅言,變成北國胡腔。


    原來的主人,變成第三等,甚至第四等。他們叫自己的主人為蒙古官人,回回老爺,自稱奴婢。


    他們的勞動所得,大半都要上繳,苛政猛於虎,酷吏狠如狼,怎生的棲棲遑遑,隻能流落天涯斷人腸。


    有元一代,流民常年占據總人口三分之一,白骨餓殍,數十年不絕於道。


    與他們有關的刑案,甚至不用審判,不入律法,更沒有檔案,直接就由主人私刑處置了。然後,讓後世的專家認為元朝“寬刑慎法”,“法律進步”。


    那個被稱為“四方宇宙君主”,“大皇帝”,“眾汗之汗”的男人,他,孛兒隻斤?忽必烈,住在他的汗八裏城,坐在高高的寶座上,聽著上億漢人的哭嚎,假惺惺的表示仁慈。


    那個男人,是世界早期殖民時代的征服者典範,他做到了所有草原民族千百年來沒有做到的事。與其說他是中原的皇帝,遠不如說他是“所有灰狼和紅色雌鹿後代”的可汗。


    李洛低下頭,掩飾目中的的情緒。


    就這樣吧,以後的事,隻有天知道。


    城門上的守衛軍官,看見公主的旗幟,問都不問就將王後和她的騎兵放行通過。


    這樣的情形,在宋朝開封或臨安是不可能存在的。


    這倒不是守門的蒙古人太大意,而是他們有足夠的自信。


    等到大元真金太子帶著禮部官員來迎接自己的妹妹時,卻撲了個空。因為公主已經入城,現在隻怕她都進宮了。


    真金太子知道妹妹已經進城,就直接回宮,隻將禮部官員留下接高麗王。


    所以,等到高麗王率領使團大隊人馬來到安貞門時,隻看見幾個禮部官員。


    別說太子,就是其他皇子,也沒人來接他這個堂堂駙馬、一國之君。


    高麗王的臉色立刻掛不住了,就是左右副使金方慶、李簽,也感到臉上無光。


    而此時,李洛已經隨著高麗王後縱馬奔馳,直接來到皇宮宮城之下。這一路上,李洛甚至沒時間打量大都城裏的風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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