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古貴族極其喜歡野宴,以地為席,以天為蓋,無拘無束,恣意歡快。這個時候的蒙古大汗,也是最平易近人的,往往不分尊卑的和臣子們團團圍坐在一起,喝酒吃肉。


    今日和忽必烈圍坐在一起的,不是蒙古清貴,就是信重大臣,全部是一二品大員,除此之外的官員,就沒有資格了。


    李洛作為江華郡公,福建平章,今天又討得了皇帝歡心,自然有資格坐在這裏,但離忽必烈比較遠,離真金太子卻比較近。


    周圍都是粗獷洪亮的蒙語談笑聲,加上烤肉的煙熏火燎,以及中間摔跤武士的吆喝聲,觀眾的鼓掌聲,怯薛侍衛的馬頭琴聲,使得氣氛很是輕鬆熱鬧。


    參加摔跤的是兩個蒙古大臣,都是有根腳的貴族,也不年輕了,卻呼喝連連,赤膊光背的扭打在一起,相互往死裏摔撲廝打,博得眾人陣陣喝彩。


    這一幕,估計也就元朝才能出現了。


    此時,一頭烤的焦黃冒油的乳鹿脊,被恭恭敬敬的送給忽必烈。忽必烈抽出腰間的金刀,割了一塊肉扔到嘴裏,再舉起裝著馬奶酒的皮囊一陣痛飲,歡快無比。


    “大汗,好酒量!”安童恭維的說道。


    忽必烈豪氣幹雲的說道:“蒙古男兒,要能騎最烈的馬,喝最烈的酒,征服最烈的敵人和女人!當年滅金時,朕還是個年輕人,在蔡州城看到金國末帝的屍體,高興金國已滅,連喝五酒囊!”


    眾人聽了,又是一陣恭維,大汗海量,乃是普天之下一等一的大英雄雲雲。原來,蒙古習俗極重飲酒,酒量越大,證明越是膽氣雄豪,胸襟開闊。


    後世北方極重拚酒,甚至以酒量定人品,就是受到元代胡化的影響。


    所以,貴族大臣們紛紛大口吃肉,大口喝酒,肆意笑罵,好不快意。


    李洛眼看眾人拚酒越來越厲害,心中有點害怕。他吃了幾塊肉,喝了些酒,就向真金太子告個罪,不聲不響的尿遁而走,打算等到野宴快結束時再回去。


    此時已近黃昏,很有幾分寒意了。李洛看著層林盡染的山色,以及北國的寥廓風光,不禁迎風暢懷,很是快意。


    正在這時,山風一吹,一陣幽香撲來。李洛凝目一看,就見到一個身穿獵裝的美麗女子款款而來。


    是金光若。


    “李洛哥哥,你是在躲酒麽?”金光若笑靨如花的說道。她在夜宴上不時關注李洛,所以李洛尿遁躲酒的事,瞞過了別人,卻沒有瞞過她。


    李洛有點尷尬,嗬嗬笑著掩飾道:“光若妹妹也是躲酒麽?”女子之間,也要拚酒的。


    金光若仍然表現出一個嬌憨女子的模樣,她有點氣惱的輕輕一跺腳,帶點嬌嗔的說道:“是呀。我們高麗人,哪有他們能喝?怎麽拚得過他們蒙古人?我一看你離開,就知道你是躲酒。”


    李洛看著她燦爛的笑容,心中多少有點不忍,倘若他一起兵,金光若的下場會是什麽?金光若畢竟吹過枕頭風,幫他李洛說過話。他一旦造反,忽必烈怎麽可能放過金光若?


    哎,可憐呐。


    所以,對於可能注定要成為犧牲品的金光若,李洛也格外的溫和。“光若妹妹,寶石用完了吧?這次入京,我又帶了不少給你,還有不少南方特產,讓你用來打點。”


    “真的麽?那就謝過李洛哥哥了。嗯,李洛哥哥是高麗人的英雄,很為高麗人爭氣呢。李洛哥哥受大汗重用,小妹也臉上有光。”金光若容光煥發,似乎在宮中過得很不錯。


    她對李洛的芥蒂,早就沒有了。宮中貴人,哪個沒有在宮外有強援?她的強援,也隻有李洛了。畢竟,兩人“都是”高麗人,在異國他鄉當然要精誠團結,相互提攜。


    所以,金光若巴不得李洛的官越做越大,權勢越來越大,她也好有依靠。


    沒有李洛征東大勝,就沒有她麗嬪的嬪位。每次麵對李洛,她的心情也總是複雜無比。


    “看到光若妹妹在宮中平安無事,還受大汗寵愛,我也放心了。”李洛也心情複雜的說道。


    李洛和金光若在這說話,其實並不忌諱。因為元朝宮妃比較自由,男女大防也寬鬆的多。就是忽必烈看到兩人談話,也不會怪罪。


    兩人聊了會舊事,直到看到夕陽西下,才分開各自回去。


    李洛看著金光若夕陽下的背影,竟然感覺一絲悲涼,一絲同情。


    李洛忽然又想到“伯父”李簽,這注定也是個悲劇人物吧。還有不少人,到時都沒有好果子吃。


    回到野宴會場,眾人皆已經喝的心滿意足,看樣子快要散場了。


    李洛來到真金太子身邊,指著莽莽山林說道:“大人,南方十萬大山,到處都是這樣的樹林,而且山勢險峻,瘴癘蛇蟲,濕熱異常。北方戰士去了,就像虎落平陽。龍擱淺灘。此次南征,懸呐。”


    真金太子目光一斂,“你是不看好這次征越吧。你覺得唆都會敗?”


    李洛道:“太子大人,不精海戰,不可征日。不精山戰,不可征越。唆都雖是良將,未必精通山地之戰。此戰萬一大敗,損兵折將還是小事,於我大元國威卻大有幹礙啊。”


    真金太子這次是聽明白了,“你想代替唆都?可唆都是大汗欽定的南征統帥,如今剛剛出師,怎好臨陣換帥?沒這個道理。”


    李洛笑道:“大人言重了,微臣安敢如此狂妄。隻是為了大元,心生憂慮罷了。不過,此戰萬一不順,而大汗又有心換帥,微臣自然也不會推辭。”


    真金太子哈哈大笑,有手指點著李洛,“你這廝,忒不痛快。直接說就是了,何須拐彎抹角!也罷,看你也是一片忠心,萬一唆都不幸兵敗,本宮自會舉薦你接任鎮南大將軍。”


    在他看來,李洛這個高麗人忠心能幹,先是征日大勝,後又平定福建,又能獵殺人熊,是個精通戰陣的良將,擔任鎮南大將軍的資格夠了。


    “微臣謝過大人。微臣倒也不是貪功,隻是想為大元,為大汗,為大人多做點事罷了。”李洛很是認真的說道。


    …………


    第二天,李洛所住的館驛,來了一個客人。


    張三豐,張真人。


    “哎呀,張真人大駕光臨,未及遠迎,恕罪啊恕罪!”李洛看到張三豐,頓時滿麵春風。


    張三豐最讓李洛喜歡的是,他心裏隻有道家興衰,絕對不會管閑事,更不會告密。他對蒙元,也不可能忠心。再說,他也不知道李洛在海東的秘密。


    所謂“大元遺老張三豐”隻不過是個借口,不願意和朱元璋合作罷了。


    張三豐一副仙風道骨的高人風範,他打量一下李洛,笑道:“無量天尊,多日不見,李居士越加英華內斂,氣度清越了。當真做的好大事啊。”


    李洛心中一突,“自然做的好大事,這鎮南大將軍,在下倒是想試試。”


    “鎮南大將軍……”張三豐大有深意的瞅了李洛一眼,“的確不是小事。隻是,李居士也覺得南征必敗麽?”


    “哦?難道張真人認為南征必敗?在下隻是覺得南征取勝不易,倒不是認為必敗啊。”李洛訝然說道。


    張三豐施施然坐下,浮塵瀟灑的往後一揚,雙手互掐的打個“子午訣”,有點高深莫則的說道:“貧道觀南國氣運,陳氏社稷如日中天,哪有絲毫衰敗之相,又安能亡國?是以,唆都必敗無疑。”


    你可拉倒吧。李洛心中腹誹,口中卻道:“既然真人知道南征必敗,為何沒有勸諫皇帝呢?”


    張三豐冷笑,“貧道乃方外之人,奈軍國大事何?勸諫無益,勸諫何為呢?”


    李洛點頭,歎息道:“真人真是高山仰止啊,在下敬服。想必除了弘揚大道,真人真的是清靜無為了。”


    果然,提到道家,張三豐精神一震,“如今皇帝頗為信重道家。密宗佛教已經無力肆意打壓道家了,道宗起碼能與某某教分庭抗禮。而且,李居士的治理日國之策,改神社為道廟,這與我道家,大有弘揚,貧道多謝了。”


    李洛擺手道:“何須真人謝我。在下看來,隻有道家才是天地真理,煌煌正道,當然要全力宣揚,開道家盛世。在下但力所能及,必不遺餘力弘道。”


    “善哉!”張三豐行個道禮,“李居士名非道士,實為道士也。貧道欣慰至極。”


    自從和李洛合作後,李洛對道家的善意,張三豐,張留孫,各大掌教等大道官,都是看在眼裏。尤其是李洛在日國推行的弘道政策,令道士們非常滿意。


    這些真人們根本不關心誰做天下。他們隻關心,掌權者對道家是否足夠重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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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他們看來,李洛已經具備讓他們扶持的資格。當然,所謂扶持隻是讓李洛擁有更大的權勢,而不是扶持他造反。道士們還沒有這個魄力。


    所以,張三豐今日來見李洛,是代表道家勢力而來。


    李洛當然也心知肚明,當即表態道:“但為弘道,在下義不容辭,除非有心無力也。”


    張三豐笑道:“居士拳拳向之心,貧道已知。無量天尊,居士慧根深重,氣運加身,來日不可限量,此乃福緣哉!”


    這就是再次達成協議了。


    兩人雲山霧罩的聊了一會兒,張三豐就站起來告辭,“鎮南大將軍之事,貧道等自會說與皇帝分曉。這就告辭了,後會有期。”


    李洛送了張三豐離開,李洛又去見了禦史中丞脫不合。


    來到脫不合的禦史大夫官邸,李洛通報姓名,很快就被迎了進去,直接到了脫不合的書房。


    “李洛哈剌不花,見過台相!”李洛一見到脫不合,就立刻撫胸行禮,用蒙古語說道:“多日不見台相,我很是惦記,可看到台相仍然像一隻矯健的蒼鷹,我就感到高興和安慰。”


    禦史大夫是禦史台之首,總攬監察大權,俗稱台相。


    脫不合的頭發胡須已經花白了,可是聽到李洛的話,卻很是高興。


    “哈哈,你這小子,可是第一次來老夫府上!嗯,你幹的很不賴,不枉費本台看重你。”脫不合很爽朗的笑道,還用蒼勁有力的手拍拍李洛的肩膀,很有老輩關愛後輩的熱情。


    脫不合,是元廷中少有的肅毅剛正之士,雖有嚴酷之名,但站在元廷的角度,他是一個能臣,也是少有的熟悉漢學的蒙古大臣。


    李洛給脫不合的印象很好。兩年前,李洛擔任寧海州達魯花赤,脫不合奉旨監察沿海州縣,在寧海州發現李洛忠心能幹,國語熟練,就暗暗記住了李洛。


    之前李洛能順利出任福建平章,脫不合也出了舉薦之力。


    “台相,昨日大獵,為何不見台相隨駕?下官不知何故,所以才冒昧上門打擾尊貴的主人。”李洛很乖巧的說道。


    脫不合聞言有點感動,“還不是因為唆都南征之事。老夫以為,唆都為人不夠謹慎,而陳氏父子奸詐如狐,所以不宜為南征統帥,就向大汗數次進諫換帥,惹的大汗不快,令我歇息半月。”脫不合說話,還是比較文雅的。


    李洛知道,忽必烈越老性子越固執,越來越喜歡乾綱獨斷,越來越喜歡猜疑,再也不是當年那個胸襟寬廣,從諫如流的“寬厚聖天子”了。


    李洛心中明了。脫不合絕對沒有失寵,他仍然是忽必烈的清貴信重大臣,用不了幾天,忽必烈就會重新想起脫不合。


    所以,李洛仍然很恭敬的說道:“大汗想必是為了臉麵,這才不納台相之諫。畢竟皇帝金口玉言,言出法隨,既然欽點唆都為帥,自然也不好朝令夕改啊。但台相老成謀國之言,大汗必是知曉的。”


    脫不合點點頭,“李洛,你也算是良將了。依你之見,此次南征結果如何?”


    李洛裝出憂慮之色,“恕下官之言,此次南征,多半無功而返,甚至損兵折將也很有可能。台相說得對,傳聞陳氏父子乃竊國之賊,猶如曹操之輩,向以奸詐著稱。唆都雖是良將,然計謀恐非其對手。”


    “第二,安南那地方,大元勇士很難施展,濕熱難耐,山多林密,瘴氣密布,蛇蟲橫行,將士此去,多有水土不服者,如此貿然南征,難有勝算。”


    李洛說的話,脫不合非常認同,頓時對李洛更加心生親近。如今朝中對於南征都是信心滿滿,認為比跨海征日更簡單,而持悲觀看法的,不過寥寥數人。


    “那以你之間,該當如何打這一仗?”脫不合問。脫不合當然是老將,但他同樣不會打山地戰。蒙古將領,絕大多數人隻會玩騎兵。


    李洛道:“首先是,騎兵不能太多,而蠻兵必不可少。少用蒙古色目精兵,多用蠻兵。再就是分化瓦解,安南並非陳氏父子鐵板一塊……”


    李洛大而化之的說了一下個人看法,但保留了很多。既讓脫不合知道他很有見地,又不會為他人做嫁衣。


    脫不合聽了比較滿意,突然冷不丁說道:“要是唆都不幸兵敗,老夫就舉薦你繼任鎮南大將軍!”


    這完全是脫不合自己提出來的。


    不久之後,李洛就拜謝脫不合,離開了台相府。


    李洛剛剛回到館驛,忽必烈的賞賜就到了。昨天大獵時,因為李洛把人熊獻給了忽必烈,忽必烈當時很高興,說回頭賞賜他。


    可當知道忽必烈的賞賜,李洛頓時就傻了眼。他看向來送賞賜的宦官,神色很是懵然。


    “中貴人,這,這是……”


    原來,皇帝賞賜的,竟然是兩個妙齡女子!這個賞賜……太燙手了。


    那中官笑吟吟的說道:“李平章,你不謝過大汗恩典麽?”


    李洛按照規矩謝過忽必烈的恩典,趕緊將那中官拉到一邊,悄悄塞了一塊寶石,再次為難的說道:“中貴人,我家娘子…哎,不怕中貴人恥笑,本官要是領了她們二人回去,怕是家宅不安呐。”


    那中貴人嘎嘎笑道:“李平章竟是懼內之人!當真好笑!”


    你笑個屁啊,誰懼內?誰懼內!李洛心中暗罵,嘴上還是很客氣,“請中貴人指教。”


    這宦官道:“這有何難。大汗隻說賜予你,可沒說賜予你為妻,也沒說賜予你為妾。”


    李洛拿起聖旨一看,果然如此。其實,忽必烈當然是賞賜給他為妾的,隻是聖旨中沒說這麽細罷了。


    但,這個空子就可以利用。


    李洛怎麽可能接受忽必烈賞賜的女人為妾?別說他沒想過納妾,就算他納妾,他也不敢要忽必烈賞賜的人。


    等到中官走了,那兩個女子才一起向李洛行禮,用蒙語問安。李洛也直到此時,才看清兩人的長相。


    這兩女都是十七八歲年紀,皮膚是小麥色,身材高挑,五官也算精致漂亮。可那氣質神色,絕對不是漢家女子,也不是高麗女子。


    蒙古女子?也不像。蒙古女子的臉型五官,沒有這麽精致。


    “你們叫什麽名字?”李洛不禁問道。


    左邊的女子神態略甜,說道:“奴家沒藏出梅。”


    右邊的神色為冷,說道:“奴家野離朵步。”


    李洛一聽這兩個姓氏,頓時明白了,黨項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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