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沙裏,大夥低垂著腦袋,大氣不敢出。林智誠看著這些灰頭土臉,臉被小刀子一樣的寒風吹得通紅的手下,語氣放緩和些:


    “挨個看看,你們哪個不是從死人堆裏爬出來的,都是震漏兒,不能好了傷疤忘了疼。是,老天爺不長眼,該咱唐城倒黴,發生了百年不遇的大地震。可房子要是結實點,會一搖晃就倒,會死那麽多人嗎?從前唐城房子啥樣,你們又不是不知道。平房石頭牆、焦渣頂,屋頂過重,房子結構不合理;不多的磚混樓,也一樣脆弱,混凝土空心樓板,直接搭在磚砌承重牆上,經不起劇烈晃動。這就是地震後蓋樓,為啥搞內澆外掛、磚混加構造柱,提高地震設防烈度的原因。人命關天的事,就得二小穿馬褂——規規矩矩。都是搞工程的,這些道理難道你們不懂?保不齊啥時還會忽悠一下子,房子再抗震還怕不結實呢,你們竟敢偷工減料。你們這麽做,不是在糊弄別人,是在坑你們自己,坑你們的子孫後代!”


    ……


    “那次,林經理是真急


    了。他說:‘都他媽的這麽幹活,糊弄人,砂鍋搗蒜——一錘子買賣,傳出去咱們還有沒有臉在唐城混?’你們聽聽,真是話糙理不糙啊!”老萬感慨道,“諸葛亮揮淚斬馬謖,從前也隻在戲文裏聽過。我們林經理一點不次於諸葛亮,他說誰砸我牌子,我就砸他飯碗,當即把二胖開了,一點不顧及哥們義氣,誰說情都不中。做老實人,蓋結實房,這可不是句空話,現在一提到林經理,我們就會想到這一出……”


    林兆瑞搞文藝,戲裏戲外是個很感性的人;劉蘭芝更是看戲流淚,聽古傷懷的女人。老萬繪聲繪色地講述,讓兩位感動得一塌糊塗。萬師傅遞過來一條手巾:“你看看我,你二位好不容易來一回,又惹你們傷心抹淚的。”


    林兆瑞說:“老萬哪,你講得好。你要是不說這些,我們還真想不到,從前那個嬌生慣養、愛使小性的小誠長大了。行,有責任、有擔當,這才是我林兆瑞的兒子!”


    老萬跟老兩口說這些的時候,林智誠的銀灰色桑塔納正駛過鬧市區,拐上一條鄰近市場的小馬路。天空零零星星地飄起雪花,車裏掛著的毛主席像吊飾,來回擺動著。車子在一處獨門獨居的小院門口停下,林智誠下車。瘦猴從後備箱拽出個鼓囊囊的蛇皮袋想跟著,被林智誠製止了。


    林智誠拎著東西上前敲門。敲了兩下,見沒啥動靜,幹


    脆攥著拳頭咚咚咚捶了起來。裏麵響起拖遝的腳步聲,門吱呀一聲開了,睡眼惺忪的張存柱出現在麵前。


    張存柱離婚後不久,城建技校升格為中專,他當上了一把手。學校要在原址擴建,好幾家建築公司盯上這塊肥肉。林智誠也不例外,硬著頭皮去找他,燒香上供,總算拿下了這個項目。可沒想到,後來工程出了紕漏。雖然林智誠及時采取補救措施,可柱子多精明啊,畢竟在建築口混了這些年,一眼就發現了問題。當初他把工程包給小誠,不是念及舊情,而是覺得拿回扣更安全一些,瘸子嘴緊不會出賣他。沒想到林智誠請他吃了幾頓飯,送了塊瑞士表後,閉口不談錢的事。真是個摳門鬼,錢都穿肋骨上不成?眼下的工程質量問題,讓他找到了借口:“我對你這麽信任,把工程給了你,你卻給我上眼藥。說說,這樓到底咋回事?”林智誠也不隱瞞,從頭到尾講了一遍經過,信誓旦旦地保證不會出任何問題。張存柱瞪了他一眼:“我相信你,誰他媽的相信我?我可不想陪你一塊坐大牢。屁股上的屎自己擦,你把事情解決好了,再來找我。”本該結算的工程款,就這麽拖了下來。


    現在,柱子明白林智誠的來意,他身子擋在門口,絲毫沒有往裏讓的意思。官場混久了,張校長自然帶著幾分官氣,眼泡浮腫,白白胖胖的像個太監


    。跟他站一塊,林智誠覺出自己的狼狽,頭發亂蓬蓬的,皮夾克肩頭落了不少頭皮屑。這段時間,他添了個新毛病,一著急就愛撓頭。“我給你拜年來了。”林智誠像是沒看出他的反感,說著騰出一隻手解開麻繩,一提留袋子底,一個白呲裂骨的凍豬頭滾到了雪地上。


    張存柱嚇了一跳。豬頭收拾還真幹淨,兩耳支棱,嘴巴朝天,就像剛刮幹淨下巴要入洞房的新郎,小眼還笑眯眯的。他當年幹過殺豬匠,白刀子進去,紅刀子出來,這玩意見得多了。他嘴角浮出一絲笑,腳一撥拉,豬頭翻個個兒,竟露出頸部插著的一把刀子。刀深及柄,凝固的鮮血蹭到雪地上,殷紅一片。柱子臉青一陣白一陣的,故作鎮靜:“甭跟我玩這個哩格楞,直說吧,你想幹啥?”


    林智誠把空蛇皮袋一扔,笑了笑:“現在你當大校長,人家都給你拜年送禮,我不來隨大溜行嗎?”


    “我不收禮,這東西你拿走。”


    “當官的不打送禮的,既然我大冷天來了,你收也得收,不收也得收。”


    張存柱盯著林智誠,你是在威脅我?林智誠晃晃腦袋:“沒那意思,隻是想早點要回我們的工程款。”


    “哼,要工程款,你還好意思提工程款?沒把你的事抖摟出去,夠給你麵子了,你還有臉登門來找我?”


    “這樓蓋得咋樣,你我心裏都有數。我竭盡全力,幾乎傾家蕩產做


    了補救,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不是吹牛逼,這樓且比別的公司蓋得結實呢,就算有一天真的出了紕漏,上法院、坐大牢,我一個人扛著,決不連累你!”林智誠語氣放緩和些,“柱子,實說吧,我那百十號人等米下鍋,小工們等錢回家過年。大夥急嗷嗷的,你就算幫幫我行嗎?我不知道官逼民反啥樣,不過你要是見死不救,就不是我一個人來了,他們可沒我這好脾氣。”


    林智誠說著,把一個厚厚的牛皮紙信封塞在他手裏。


    張存柱隻穿了件毛衣,讓寒風細雪一打,哆哆嗦嗦的。林智誠的話軟中帶硬,也讓他不得不掂量掂量。他悄悄撚了一下信封,裏麵撐死一萬塊錢,少是少點,可總比不給強,讓瘸子出血已經很不容易了。他長籲了一口氣:“遇上你算倒血黴了。好吧,明天你讓會計過來結算吧。”


    林智誠要他寫個結算保證書。


    “這不是脫褲子放屁,公家會差你這點錢?”張存柱叨咕著,隻好帶他進屋。都說橫的怕愣的,愣的怕不要命的,林智誠就是這號不要命的人,這點柱子很清楚。從前兩人下軍棋時,林智誠最愛“對碰”——同歸於盡。每當他殺氣騰騰舉起棋子時,柱子就有些膽怯,心理上先輸了一著。他找出張白紙,按林智誠意思寫好保證,簽上自己名字,推過來:“咱們兩訖了,就一回,以後別讓我看見你了。”


    保證書飄落到地上,林智誠費力地拾起來,薄薄的一張紙竟是這樣沉重。那條好腿承受著整個身體重壓,有些麻木。斷肢又在疼痛,提醒著他天氣的變化。這種痛是切割神經的疼痛,厲害起來服用任何止痛片都不起作用,足以讓他腦袋撞牆。可現在,肢體的疼痛比不過他內心的疼痛。本來,他當初拉隊伍時就想幹好工程,人前人後不止一次表白:咱們地震活下來,就得積德做點善事,做老實人,蓋結實房。可萬沒想到,這麽重要的工程卻出了紕漏,讓他麵對柱子的刁難底氣不足,非使出下三爛手段才能拿到工程款。他心裏難受啊。


    雖然隻在柱子屋裏待了幾分鍾,可林智誠敏感地嗅出了一股女人的氣息。雖然那女人一直沒露麵,但他猜想一定是橫刀奪愛,從衛東手裏搶走丈夫的那個小寡婦。


    細雪變成了棉花套子雪,城市一片迷蒙。車子發動起來,林智誠胸中的憤懣也在積聚膨脹。他早已沒了當初創業時的謙遜和耐心。剛支起這個攤子的時候,為討要工程款,可以低聲下氣忍受任何屈辱,而現在他隻想快刀斬亂麻,哪怕孤注一擲,不惜武力解決。工程款的事落實了,可坐在車裏,反而滋生出挫敗感。柱子刁難他、欺負他,不就是因為手裏那點權嗎?林智誠啊林智誠,你以為自己翅膀硬了,做人有了尊嚴,可社會上任何一方


    權勢,都照樣可以騎在你頭上,你跟那些蓋樓的、賣苦力又有啥區別?想著想著,兩行清淚順著棱角分明的臉頰淌下來。


    他想起父親說的一句話:當鳥兒逃出獵人射程的時候,才是最強大的。對於他林智誠來說,要做到這一點,隻有掙錢一條路。社會上混這些年,他明白了金錢的力量,見識了對金錢頂禮膜拜的各種嘴臉。錢,能讓人把黑的說成白的,醜的說成美的;錢,可以讓人不顧廉恥,不擇手段;錢,直截了當,可以撕去道貌岸然的那層表皮。權固然可以生威,可在金錢麵前,不是照樣要低下頭去。想到這裏,林智誠更加堅信,自己能掙越來越多的錢,自己前生一定是隻惡狼,而不是任人宰割的羔羊。他嘴角掠過一絲冷笑。車窗外天色亮了一些,雪花片片飛舞著。林智誠心情欣快起來,哼起在部隊文工團時最愛唱的歌來:“日落西山紅霞飛,戰士打靶把營歸,把營歸……”


    瘦猴不時從車鏡裏瞟上他一眼。林智誠心理變化全寫在臉上。一會兒愴然落淚,一會兒咬著後槽牙發狠,一會兒又高興地哼哼唧唧。他仿佛觸摸到了林智誠那顆複雜而又脆弱、敏感的心。


    城建中專項目,成了林智誠一樁心病。這之後的很長時間,他無數次從夢魘中驚醒,同樣的場景不知出現過多少次:教學樓轟然倒塌,騰起衝天煙塵。在人們驚呼


    聲中,他發現自己被埋在瓦礫中,無助地喊著救命……直到十幾年後,在舊城改造中他買下了這塊地,看著樓房被拆樓機的巨臂搗得支離破碎,變成小山一樣廢墟,又被一車車拉走,他才真正睡上了踏實覺。


    林智誠剛走,張存柱就把那個豬頭連著蛇皮袋一塊扔了出去。進屋,王豔已緩過氣來,摩挲著胸口,連說嚇死我了。跟王衛東離了後,兩人的關係鬧得沸沸揚揚,張存柱幹脆跟她結了婚。他沒理媳婦,拿起電話找王樹生,叫他管管這個無法無天的小舅子。電話裏,他說著小誠剛才的蠻橫無理,一口一個死瘸子。


    開始王樹生沒吱聲,聽他沒完沒了地罵,才回了他幾句:“打人不打臉,罵人不揭短。小誠這事辦得欠考慮,回頭我說他。柱子,你跟我們家也算沾親帶故,怎麽好意思這麽咒他。別說小誠,我都不愛聽,有話好好說不行嗎?”


    王樹生聲音不高不低,透著威嚴。張存柱叨咕道:“他讓人好好說話嗎?動不動玩刀子,你當姐夫的再不管管,這麽無法無天,他早晚會折到大牢裏去。”


    放下電話,王樹生讓自己稍微平靜些,給小誠打了一個電話:“咱們應該吸取大臭兒的教訓,別動不動舞刀弄棍的,啥事都武力解決。有啥糾紛,不會好說好商量,談不攏的話,通過法律途徑解決也行呀。”


    林智誠沒有分辨,他已給姐夫


    添了很多麻煩,不想再讓他為自己操心。


    “小誠啊,人在社會上,多個朋友多條道,少個敵人少堵牆。柱子再玍玍古,也算半個親戚,哪怕看在小環麵子上,也別跟他鬧僵了。”


    “姐夫,你這話不對。”林智誠沒想到王樹生經曆那麽多磨難,還這麽善良單純,忍不住打斷他的話,“在這世界上,要成功,需要朋友;要取得巨大成功,需要敵人。衛東現在恨柱子恨得牙根癢癢,她的敵人就是我的敵人。他張存柱啥人?一個劁豬的,頂著一腦袋高粱花子的鄉巴佬。想當初,衛東把他從山溝溝裏弄出來,找了工作提了幹,才有了現在的人模狗樣。別說念及什麽親情,要是稍有點良心,他也不該背叛衛東。這種忘恩負義的小人,我還用對他客氣嗎?”


    林智誠剛回公司,擱下電話他把會計叫過來,吩咐明天抓緊去結算工程款,免得夜長夢多。會計走後,瘦猴閃身進屋,笑得很詭秘。林智誠討厭裝神弄鬼,皺著眉頭問有事嗎。瘦猴關上房門,掀開鼓囊囊褲腰,掏出一把左輪手槍遞過來。


    這玩藝真的假的?打從離開部隊,林智誠還是第一次摸到真槍。拿在手裏冰涼冰涼的,掂一掂還挺有分量。


    “這還能有假?從前我家旁邊就是武裝部,地震後我鑽到廢墟裏掏出來的。後來收繳了幾次,我都沒交。子彈我打了兩發,還剩下三發。”


    林智


    誠問還有誰知道。瘦猴搖搖頭,他誰也沒告訴過,包括大臭兒,他怕槍在老大手裏惹事。林智誠把槍還給他,讓收好,瘦猴一臉誠懇:“林哥你留下吧,用它防身,關鍵時候拿出來嚇唬嚇唬他們,看誰還敢刁難你。”


    林智誠想了想,把槍留了下來。“不過你要知道,”他對瘦猴說,“這年頭啊,錢才是最具殺傷力的武器,那可是殺人不見血啊!”


    他架柺走到窗前。外麵的雪已經停了,挺拔的雪鬆披著一樹積雪,銀裝素裹一般,煞是好看。枝幹間,是這座城市很少看到的藍天。林智誠從抽屜裏拿出一張冰箱票交給瘦猴:


    “你去財務支三千塊錢,拿著這東西去新開張的百貨商場買台冰箱,送到我姐夫家。”


    王樹生這些日子一直為外甥上班的事奔波。當初大剛考大學,他幫著拿主意,外甥才報的師範專科。還有幾個月大剛就畢業了,地震孤兒有政策照顧,可以頂替父親當老師。這工作受人尊重,不用上夜班,一年還有兩個長假,王樹生覺得自己太有先見之明了。


    禮拜六晚上,楊麗華帶婷婷去買文具還沒回來。王樹生收拾屋子時,翻出他的口琴,找出塊布精心擦拭著。這時候大剛回家,要跟舅舅說說自己想法。王樹生很高興,忙給外甥拉把椅子。大剛比高中那會兒壯實多了,下巴長出黑森森的胡子茬,一股成熟男人味。都說男


    孩隨媽,可大剛長得卻像他爸,想起多才多藝的姐夫,王樹生心裏有些難受。


    “舅,我在學校實習了幾個月,才發現我的脾氣秉性不適合當老師,學校也不適合我。我想好了,自己創業,去市場上賣服裝。”大剛開門見山。


    “啥,你意思是不去學校?”把口琴擱桌上,王樹生火往上拱,“你不想想,政府對你們孤兒多好,從小有撫恤金,大專畢業照顧你上班,專業又對口,誰有這麽好條件?說句不好聽的話,你這條件還是你媽給的,是她用命換來的,你不去對得起爸媽嗎?”


    大剛拖長聲,叫了聲舅:“我這麽做是經過深思熟慮的。我不願站講台,不想當老師,願意過沒說沒管的生活。還有,也是想給家裏著把手,多掙點錢養家糊口……”


    “我們供得起你!”王樹生打斷他的話,“真要惦著家,你就別丟了旱澇保收的鐵飯碗,別惹我們生氣。你出去看看,外頭擺地攤的都是些啥人,噶咋子,琉璃球,跟他們一塊混能有好?”


    “舅,你這老腦筋也要改改了,擺攤做買賣的又不是毒蠍猛獸,你把人家想象得太壞了。現在國家鼓勵幹個體,致富光榮,不是啥丟人現眼的事。”


    草率,荒唐,王樹生搖著腦袋,對大剛的想法一百個不理解。擺攤好像現在挺光榮,成了沒本事人下海的唯一選擇。可他不理解,外甥,一個即將畢業前途


    似錦的大專生,為啥要這樣做,該不會找那個高中時早戀,讓他和楊麗華拆散的女孩吧——她倒是在市場上擺攤賣布頭。


    “你怎麽還提那事兒,早跟她沒聯係了。”大剛搖頭否認。看孩子不像在撒謊,王樹生這才把心擱肚裏:“沒那事兒就好,趁早打消擺攤的荒唐念頭,收收心,再有幾個月畢業了,畢業就直接上班,學校那頭我已經說好了。”


    “舅,我跟你說了我不想去,我的事我做主。就算你親兒子,都這麽大了,你也替他當不了這個家。”


    王樹生差點沒被噎死,站起來,有些發抖的手點著外甥:“你大了,翅膀硬了啊,我管不了你了?”


    劉蘭芝隱隱聽到對門聲響。她正用抹布沾著淘米水擦著櫃子,兒子推門進來:“放著挺好的班兒不上,非要幹個體,媽你給評說評說,大剛他這是不是有病?”


    事情經過跟媽學說一遍,王樹生還在喘著粗氣:“我是沒轍這小子了,媽,隻有你老親自出馬了。悠著點,別讓他氣出個好歹來。”


    “他願意幹,就讓他試試唄。”劉蘭芝沒動,也不著急,她在溫水裏涮著抹布,“幹個體一樣有出息,小誠不是幹得挺好的。”


    “媽,你是不是老了,糊塗了?小誠那是迫不得已,背水一戰,可大剛不一樣。國家幹部不當,鐵飯碗不要,非喜歡上個泥飯碗,連看病、養老都沒人管。這事隻有傻子、


    瘋子才幹得出來。”


    “媽沒老,也沒糊塗。你想想看,打小大剛就在咱們眼皮底下嗬護著,穿少了怕凍著,回來晚了怕餓著。咱是待他不薄,可從大剛的角度呢,長這麽大,沒一件事是自己做成的,就連上學都是你替他選的專業,他咋想?他也有自尊啊,也想獨立做成點事兒。他不是小孩子了,這回,咱就放開手,讓他自己試一把吧。老大不小了,總不成管他一輩子不是?”


    劉蘭芝看出兒子臉上的疑惑:“上次麗華住院,媛媛跟我嘮了半天。別看你那麽待人家,人家還關心著我跟你爸,惦記著咱大剛。媛媛比你有文化,看得比你遠,知道該咋教育咋愛孩子。你呀,得好好跟人家學習!”


    又提丁媛,王樹生忙說:“媽,你還是說說現在該怎麽辦吧,大剛還在我屋呢。”劉蘭芝道:“樹生啊,有時你比媽還不開竅,一根筋。記住,強扭的瓜不甜,就是硬逼大剛去教書,他打心眼裏不情願,也教不出來好學生。誤人子弟,咱罪過可就大了。”


    “那,你意思是任由他折騰?”


    “不試,咋知道人家成不成?實在不行,幹個體這條道兒行不通,再讓你妹妹找找人,大剛回學校也不遲。”


    王樹生氣鼓鼓地回到屋,外甥已不辭而別。黑暗裏,他自言自語著:


    “小兔崽子,你這是生心眼子氣我啊。你以為一個大專生,進重點中學當老師那


    麽容易。我為你跑前跑後,求爺爺告奶奶,才沒讓你去後勤,沒讓你去教體育。沒有功勞,我還有苦勞呢。你就這麽任性犯混,四六不懂!是,當初要你考師範,沒尊重你意願,舅是武斷粗暴了些,可我還不是為你今天有個正式工。你倒好,說不上班就不上班,一點不聽人勸,還有點良心沒有?”


    地震後沒撒手送大剛去育紅院,主要是劉蘭芝的意思。王樹生對於外甥,責任重於感情。他還記得最早給大剛洗小髒手時,攤開手掌,發現孩子掌心橫紋,他咯噔一下子:這孩子心硬!媽念叨過不止一回,你姐是為了護著大剛砸死的,可孩子當時愣沒掉一滴淚。媽說這些時,眼淚汪汪的,說樹生,咱別拉扯出來個白眼狼啊。他安慰母親:“大剛還小,不知道啥叫生離死別,大些就懂事了,不會忘恩負義的。”


    現在大剛也二十大幾,個頭快趕上自己了,王樹生萬萬沒想到,會給他來了這麽一出。他越想越難受,從前往事一樁樁一件件翻騰出來,忍不住對著黑暗想跟姐姐說上幾句心裏話:


    “姐,你走了這麽多年了,也不知道埋哪兒,不能給你上墳,我們隻能在忌日帶大剛給你燒燒紙。知道你學醫的不信這個,後來次數越來越少了。其實,我知道,把大剛培養成人,才是對你和姐夫最好的紀念。為這,我跟你兒子沒少衝突。小樹不修


    不直,不剪枝不成材,你在也會讚成這麽做的,是吧?看大剛大了,上大學有出息了,原以為我成功了。可今天大剛的表現,加上媽的一番話,我才發現自己其實很失敗。我沒當好舅舅,我不配當這個舅舅。姐,你理解我也罷,埋怨我也罷,你弟弟我就這點膿水,我盡力了!”


    黑暗裏,王樹生潸然淚下。


    全家人隻有衛東能降服住大剛,可王樹生不想因為這事麻煩妹妹。劉愛國自告奮勇:“我去勸勸他,憑我三寸不爛之舌,保證讓大剛回心轉意。”


    第二天,愛國跟他一道回家,招呼過來大剛,擺開了長談的架勢。本來王樹生還抱點希望,不想愛國越勸越走偏,最後竟然站到王樹生的對立麵,支持起大剛來。還說自己也想提前辦退休,到小誠的公司幫忙。


    “我成孤家寡人了。得,愛幹啥幹啥吧。”王樹生心灰意懶,衝外甥擺了擺手。


    愛國小聲跟他耳語:


    “不是我說你,你是鹹吃蘿卜淡操心。不就是大剛不要鐵飯碗,要端泥飯碗嘛,這有啥呀。樹生,現在政策在變,觀念在變,孩子們想法也在變。咱們都往四十奔的人了,觀念太老太舊了,跟不上他們的思路想法。當初,小誠辦病退咱們不也是揪著心,七上八下的。現在你再看,人家做得對呀。樹生,以後對孩子把握個原則:你不讚成的事,保持沉默就行了,你反對也沒用。


    ”


    正好這時林智誠的電冰箱送來了,緩解了家裏緊張氣氛。劉愛國在食堂擺弄過冰箱,對這玩意不生疏。他用指節敲著冰箱外殼嘖嘖稱讚:“小日本的東西就是經使,這進口電冰箱現在要托人弄臉才能買到。”


    楊麗華一臉喜色,看時間不早了張羅著做飯。大剛飯後要回學校,她叮囑著天黑路滑,路上加點小心。又找個飯盒,給外甥夾了幾塊煎帶魚。“想著擱宿舍窗戶外頭,明天就粥吃。要在家住就好了,擱冰箱裏不容易壞。”她說。


    幾年前,因為樹生背著她借錢給小誠,楊麗華賭氣住到了單位。後來林智誠上門說情,她這才回家。林智誠有了錢後,第一個還了姐夫,這回送個冰箱,也算是給楊麗華賠個不是。


    飯後,兩口子研究半天說明書,才給冰箱插上電。楊麗華做夢沒想到,自己家也會用上冰箱。她想起科裏小李結婚時,婆婆買了一台冰箱,光一個進口壓縮機就夠小李說上一禮拜的。她眼睛放著光,不停地擦拭著看不見的塵土。


    “你說小誠哪兒來這麽多錢。前兩年還四處籌措,現在卻富得流油,一下子送給咱們個大冰箱。”她問丈夫。


    “人家搞工程嘛,自然有錢了。你沒聽出愛國的意思,連他都想辦病退,跟小誠一塊幹呢。”楊麗華找出塊素色碎花布,比劃著要蒙在冰箱上擋塵:“難怪現在都說,富了海邊的,肥了


    個體的,美了當官的,苦了上班的,就咱們掙死工資的受憋。”


    “誰讓咱沒那個魄力呢,真要是幹個體,咱舍得鐵飯碗嗎?”王樹生說。後麵的話剛到嘴邊,他又咽回到肚子裏。你以為掙錢就那麽容易呀,真是汗珠子掉地上摔八瓣,一分汗水三分苦啊。他想起小誠與柱子的衝突,想起柱子一口一個死瘸子的咒罵。


    他跟外甥慪氣,也是因為了解林智誠創業的艱辛,不願意大剛再遭受那番磨難。小誠身體殘疾,上班不適應,迫不得已幹起個體,而你孫誌剛有啥必要冒這個風險,讓全家人替你揪著心。不過,他還真有些佩服這小子的決斷,這點隨姐。當初王玉潔跟孫博昌搞對象,就不管他家在農村,爸媽強烈反對,硬把他招過來當了倒插門女婿。


    王樹生坐沙發上,招呼媳婦歇會兒:


    “大剛上班的事,就這麽著了,依他。可他以後搞對象,咱們得把把關,不能再遷就他了。他已經丟了工作,真要是搞個待業青年,真夠咱們一嗆的。麗華,你在單位掃聽掃聽,有沒有合適的,一定要父母雙全,將來有了小孩也好有人照看。”


    外甥這回倒沒讓舅舅舅媽操心,自己搞上了對象。他對象叫宋喬,小學音樂老師,父母健在,有個姐姐已出閣。小宋紮著馬尾辮,細眉薄唇,唇邊有個小痦子,一看就爽快潑辣。她一個人住學校宿舍,交往沒多


    長時間,就悄悄搬到大剛這裏。每天蒙蒙亮時辰,大剛送她回學校。兩人躡手躡腳下樓,大剛騎上車子,宋喬一蹦坐在後座上,手摟著他的腰。


    楊麗華起得早,在廚房燒水正看個滿眼,她小聲招呼丈夫,指了指外頭。王樹生張開巴掌擋住媳婦視線:“操這心幹啥,現在年輕人,你想不到的事兒多著呢。”楊麗華還是忍不住叨咕著:“在這兒過的夜,你當是小事?要是我閨女,非打折她腿不可——唉,現在的姑娘,咋都這麽開放,認識沒幾天就睡到一塊。”


    說歸說,慢慢地楊麗華還是接納了宋喬。兩人確定關係後,小宋經常來舅媽家串門蹭飯,進門拿起笤帚墩布幹這幹那的。“大剛對象不錯,聰明伶俐,又有眼裏見兒。”楊麗華跟婆婆誇著未來的外甥媳婦。


    到了年底,大剛開始籌備結婚。一個星期五的中午,王衛東突然出現在外甥的小店門口,瞥一眼門口掛的“同行莫入、麵斥不雅”的木牌,拉開了鋁合金推拉門。大剛正招呼著顧客,王衛東衝他擺擺手,坐在塑料方凳上等著。等外甥忙完,她拉著他說有點事,一塊去家裏說吧。


    大剛的店離小區不遠,兩人走著,東一句西一句的扯閑篇。還是在給老姨搬家添宅時,大剛跟舅舅他們一大撥人來過姨家一次。平時很少見到王衛東,在他的印象裏,這個姨就是個影兒人,感情上


    總覺得隔了一層。王衛東太忙,連媽那裏她也是說來來說走走,匆匆忙忙的。大剛記得姥姥曾經不無辛酸地說:“我是給共產黨生的這個閨女,她應該姓黨。”


    王衛東打開家門,一股塵土味直衝鼻子,大剛連打了幾個噴嚏。沙發、家具蒙著白單子,一看就有日子沒有人住了。王衛東撩起雙人沙發上的單子,讓外甥坐下:“大剛啊,你要結婚了,我這個當姨的平時忙工作,對你關心不夠,也幫不上你啥忙。這房子比你住的大一些,你們就在這兒結婚吧。”


    大剛一聽趕忙說這可不成,你住哪兒呀?王衛東說:“你別管我,我有地方。家具呢,你看著處理,有用的就留著用,沒用的,送人也好賣破爛也好,我不管。房子我已買下來了,過些日子老姨有時間了,跟你一塊辦個過戶手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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