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後能走路的消息傳回富察家,上上下下一片喜色,老夫人甚至不顧自己有病在身,執意去寺廟裏還願,臨行之前,囑傅恒回宮探望一番。


    得了實職之後,傅恒已經很少往後宮跑了,一來是因為忙,二來則是為了避,不僅是避嫌,也是避她……


    如今避無可避,傅恒隻得進了宮,兩隻腳在長春宮外徘徊了許久,才終於鼓足勇氣,踏了進去。


    “參見娘娘。”他給皇後行了禮,眼角餘光卻不能自主的滑向一旁,滑至魏瓔珞身上。


    魏瓔珞伺在皇後身旁,頭顱低垂,不言不語,更不看他一眼。


    “瓔珞,你下去吧。”皇後道。


    傅恒癡癡看著魏瓔珞離去的背影,耳邊忽然響起一聲歎息:“過去的事,瓔珞早已放下,你也該放下了,難道你的心胸,還不如一個女子嗎?”


    那日風雪中一叩一拜的身影再次浮現在腦海中,傅恒握了握拳頭,最後啞聲道:“姐姐放心,我會對爾晴很好,不會讓她受委屈。”


    他沒說的是,自打那日從皇宮麵聖回來,他就一直宿在書房,即便不得已要與爾晴同睡,也是同床異夢,從不碰她。


    “抱歉,我現在還是忘不了她。”傅恒在心裏充滿歉意道,“傅恒現在所能做的,也隻有在其他方麵補償你了……”


    衣食住行,一應奢侈,無論爾晴想要什麽,傅恒都不會拒絕。


    皇後何等眼力,哪還看不出他的所思所想?隻是清官難斷家務事,她雖心裏有些怨爾晴乘人之危,但最後做出決定還不是傅恒自己?


    自己做出的決定,就要自己承擔後果。


    “你能這麽說,最好也要這麽做。”皇後隻能歎道,“瓔珞已經是過去了。爾晴……才是將來要陪你一輩子的人。”


    傅恒悶悶的嗯了一聲。


    “況且,以爾晴的為人,也不算辱沒了你……”為了開解他,皇後開始與他絮絮叨叨,字裏行間,都在為爾晴說好話,她的美麗,她的才情,她的穩重,她會是一個很好的妻子……


    傅恒知她好意,耐著性子聽到了最後,直至皇後有些乏了,才告辭離開。


    心事重重的回到富察府,他前腳剛進院子,就看見管家急匆匆跑來:“少爺,您可回來了!”


    傅恒歎了口氣:“發生了什麽事?”


    爾晴在皇後眼裏,是一個美麗,有才情,穩重的好姑娘——至少過去的爾晴是這樣的。


    但事實上呢?


    過於長久的等待,讓爾晴的脾氣越來越怪,爭吵已是家常便飯,最近更是開始動起了手,不是責罰這個下人,就是打罵那個下人。


    “少爺,快去書房看看吧。”管家心有餘悸道,“青蓮快要沒命了!”


    傅恒聞言一楞,然後快步朝書房走去。


    人剛走到書房門口,就聽見裏麵傳來一聲淒厲慘叫,然後戛然而止。


    “夫人,暈過去了。”


    爾晴的聲音冷冷響起:“潑醒她。”


    水聲過後,“夫人,還絞嗎?”


    爾晴:“絞,繼續絞!光絞了這頭發還不夠,我還得毀了這張狐媚的臉,看她以後還拿什麽去勾引傅恒!”


    傅恒深吸一口氣,推門而入道:“住手!”


    原本墨香四溢的書房,如今已成一個可怕的刑場,一名侍女被反綁雙手,跪在地上瑟瑟發抖。


    傅恒認得她,又有些認不得她。


    記得是個叫青蓮的侍女,手腳麻利,沉默寡言,上個月才被派來伺候他,兩個人之間甚至還沒來得及說上一句話。


    傅恒甚至記不清她的長相,印象最深刻的,隻有她一頭如雲秀發,乍一眼望去,心底冷不丁浮上一行詩——蘭膏新沐雲鬢滑,寶釵斜墜青絲發。


    而今,那滿頭秀發已被剪得七零八落,如同一隻被人惡意搗亂的鳥巢。


    一縷縷斷發,墜在地上,似被剪下的烏雲,似飄落的鴉羽。爾晴踩在那堆斷發上,手上持著一隻金剪,朝她臉邊慢慢比劃。


    “住手!”傅恒心驚,忙朝她喊道。


    爾晴回頭看了他一眼,忽一笑,然後毫不猶豫的將剪子朝侍女臉上戳去,一道長長傷疤從左到右劃過侍女臉頰,她慘叫一聲,然後頭一垂,再次暈了過去。


    “這一把青絲柔順可人,落地實在可惜。”爾晴捏住對方的下巴,故意將她鮮血淋漓的麵孔展示給傅恒看,笑吟吟道,“我看,不如把這些頭發,全都縫進這道傷口!叫她麵生青絲,形如鬼魅,再也無顏見人……你待如何?夫君。”


    傅恒是上過戰場,殺過人的人,他以為自己不畏懼殺人,不畏懼死人,但此時此刻,看著麵前巧笑倩兮的女子,他卻忽然覺得背上發涼。


    “來了……將青蓮帶下去,找大夫給她看傷。”閉了閉眼,傅恒吩咐道。


    管家忙上前扶起青蓮,爾晴見此,手裏金剪朝他一指,目光一冷:“我準她離開了嗎?”


    傅恒再難忍耐,幾步上去,奪過她手裏的剪子,隨手往地上一擲,沉聲吩咐:“都下去!”


    待到眾人退下,他目光沉痛地望著爾晴:“爾晴,你還要繼續鬧事嗎?”


    “我鬧事?”爾晴笑了,“富察傅恒,你這一年來都宿在書齋,從不踏入我的房間,原來都是為了她?”


    傅恒皺眉:“你說什麽?”


    “我今天進來,親眼看見她為你鋪床疊被!富察傅恒,我們成親不過一年,你竟辱我至此!”爾晴越說越激動,最後索性衝過來與他撕打。


    傅恒沒有還手,僅用手臂攔了一下,結果一支簪子從他袖中脫落,落在地上,斷成兩截。


    目光掃過那簪,爾晴更惱怒:“你還說和她無染,這就是證據!”


    “……這隻簪子,本是我預備送你的。”傅恒轉過身,聲音裏充滿疲憊,“但是現在看來,沒這個必要了。”


    他轉身出了門,天地之大,卻忽然不知該去哪,該見誰,在路上躊躇了片刻,轉道去了下人房,看望無辜受難的青蓮。


    大夫已經請來了,正在處理她身上的傷勢,看著她一圈圈被白布包裹的臉,傅恒眼中閃過一絲愧疚,女兒家的臉麵,常意味著她下半生的幸福,爾晴造的孽,便由他來償吧,若這姑娘以後嫁不出去,他願意養這她一輩子……


    “……少爺。”一個輕柔的女聲忽然響起。


    這個聲音竟極像魏瓔珞,讓傅恒恍惚了許久,才回過神來:“在……什麽事?”


    青蓮躺在榻上,忽然從懷中掏出一物,顫巍巍地遞向他。


    一隻顏色顯得有些舊的香囊。


    七夕之日,定情之物……最後又成了兩人訣別的見證。


    傅恒一楞:“……怎會在你這?”


    “奴才幫少爺整理床鋪的時候,不小心撿到了這隻香囊,少夫人應是誤會了,才會大發雷霆。”青蓮頓了頓,道,“奴才見少爺小心將它藏在枕下,一定十分愛惜……便,便擅做主張將它藏起來,免得它被少夫人丟了……”


    傅恒看著她的手……爾晴不但絞了她的頭發,還將她的指甲都給拔了,光禿禿的十根手指頭,腫脹如蘿卜,已經開始泛青發紫,傷處不住往外溢著血。


    “……大夫。”傅恒伸手接過香囊,然後吩咐道,“別做事做一半,替她包紮一下手指頭,若是身上還有其他傷處,也一並包紮了。”


    “謝,謝少爺……”青蓮強撐著道謝道,一句怨言也沒有。


    她的聲音果然像極了瓔珞……


    傅恒又看了她一眼,轉身離開,路上吩咐管家道:“等青蓮傷好,讓她繼續打掃書房吧,至於少夫人,禁止她再入書房!”


    “是!”


    禁了爾晴進書房,卻並不能禁了她進別的地方。


    譬如兩人的臥房。


    爾晴嫁進來快有一年了,肚子卻一點動靜都沒有,富察夫人想要早些抱孫,所以總逼著傅恒去房間裏睡。


    書房裏的血還沒衝洗幹淨,暫時不能住人,傅恒隻得回了自己房裏,但實在不想看見爾晴的臉,於是早早就吹滅了燈,側臥在床內。


    身後歎了口氣,黑暗中,響起爾晴充滿歉意的聲音:“傅恒,我知道錯了。”


    傅恒沉默不語。


    “你我是新婚不久的夫妻,你整天忙於公務,無瑕理會我的感受,我難免一時生氣,就拿一個婢女出氣。”爾晴起先隻是並肩與他躺床上,說著說著,身子一點點朝他挨過去,最後伸手一抱,撒著嬌道,“好了好了,你若是真心喜歡她,大不了將來收房,不過,她畢竟是個低賤出身,上不得台麵……”


    傅恒再也忍受不了,坐起身來,冷冷道:“你到現在還不明白?”


    爾晴委屈道:“我都低三下四來道歉了,你怎麽還咄咄逼人呢?”


    傅恒:“隻因一時誤會,你就絞了她的頭發,生生拔了指甲,還烙傷了人!她也是個人。在你眼裏,人命就那麽不值錢嗎?”


    爾晴理所當然:“誰家會把婢女當人!”


    傅恒不可置信道:“我從前在長春宮見到的喜塔臘爾晴,溫柔賢淑,端莊可親,可現在呢?你整日忙著交際應酬,將來往富察府的人和消息傳達給來保,又百般淩辱婢女,你當真想要好好過日子嗎?”


    爾晴氣惱:“富察傅恒,那是我祖父,根本不是外人啊!官場之上,本就需要抱成一團,你不需要他的支持嗎?”


    傅恒:“我不需要!皇上最恨別人結黨,我告誡你多少次,為何屢教不改。”


    爾晴氣急敗壞:“說得大義凜然,分明是你一心想著魏瓔珞,才會處處挑釁,看我不順眼!”


    傅恒被觸痛傷心處,卻堅決地:“是,我還沒有忘記她!但我一直在努力,我努力要對你好,努力給你想要的一切!可是現在,我一看到你,就想到那雙鮮血淋漓的手!”


    爾晴:“傅恒,魏瓔珞比我更惡毒啊!”


    傅恒怒極了:“魏瓔珞愛憎分明,卻從不傷害無辜!你呢?因一時忌妒,就能毀人一生!”


    爾晴冷笑一聲:“你戀戀不忘又如何,我才是你的妻子,是你該愛的人!”


    本該如此的。


    這也是傅恒向皇後承諾的,他很努力想做到這點,否則也不會一年來,事事順爾晴的意,更不會買金簪回來送她。


    隻可惜,隨著金簪斷成兩截,他好不容易敞開一線的心也重新合上了,傅恒忽然坐起,撿了一件衣裳披在身上,然後翻身下床,毫不留戀的朝門外走去。


    “等等!”爾晴頓時有些慌了,“你去哪?”


    “喜塔臘爾晴。”傅恒連名帶姓的喊她一句,伸手推開房門,頭也不回道,“在我心裏,你永遠比不上魏瓔珞!你的殘忍惡毒,更叫我萬分惡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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