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阿溪從西向東流入樊良湖後,強勁的餘勢形成了一條幾十裏長的巨大灣流。


    欽差官艦順風揚帆,順著灣流快速向湖心駛去。


    凝視著遠處,馮靖在快速思索。


    現在看來,駱賓王是前天晚上跳的江。


    從牢房留下的“忠而見惑”四字的意思可以看出,駱賓王當時對徐敬業已經絕望透頂。然不管他是跳江自殺還是跳江逃走,抑或是絕望跳江之後幡然醒悟而自主求生,他所登陸的小島一定是沒有叛軍駐紮的,這一點駱賓王應該很清楚。


    其次,他所登陸的小島一定在灣流的外側,此乃灣流離心力的推送作用。


    瞬間推定,他回頭告訴王琦,“注意灣流外側的小島,凡有叛軍遺留旗幟的小島我們一律不上。”


    “諾!”


    經過了幾個插有叛軍旗幟的小島後,終於看到了第一個荒島。


    因為該島沒有碼頭,欽差官艦無法泊靠,馮靖獨自劃了一葉舢板靠了過去。其實這也是他早就籌謀好的,他不想讓身邊這些羽林見到駱賓王。


    沿著荒島四周航行了一圈,馮靖沒有發現任何人類登岸的痕跡,岸邊的軟泥上,隻有野雉水鴨狐兔留下的爪痕。


    沒有人類登岸痕跡,就意味著駱賓王沒到過此處。


    於是他果斷放棄了登島的打算。


    在已知最終結果以及部分線索的條件下,逆向推理有時很簡單。


    根據史料留下的線索,馮靖知道駱賓王沒死,而後漂進了樊良湖,然後出家為僧。


    眼下他要做的就是尋找其沿途留下的蛛絲馬跡,然後循著蛛絲馬跡找到駱賓王。


    如此一連三天過去,卻沒有發現任何與駱賓王有關的蛛絲馬跡。


    此時的官艦已經遠離了下阿溪灣流,進入了淮水灣流。


    接連幾天一無所獲,不但王琦等人失望倦怠,就連馮靖也開始懷疑起自己的判斷了。


    清晨。


    天空飄起了毛毛細雨,湖麵霧茫茫一片。


    當……


    當……


    雨霧中突然傳來悠揚的鍾聲,共一百零八響。


    是寺院早課的鍾聲。


    直覺中靈光一閃,馮靖急速衝上了甲板。


    借著鍾聲的餘音,他迅速判斷出寺院的方位。


    “航向東南!”馮靖揮手下令。


    穿過厚厚的雨霧,官艦在鎮國寺碼頭緩緩停下。


    陣陣的木魚聲清脆傳來,馮靖縱身躍上了碼頭石級。


    朱砂痣、鷹翅眉、扇風耳、身長七尺、長安官話夾帶吳儂軟語,這是駱賓王的綜合特征,當初發布懸賞通告時,馮靖與李孝逸當麵印證過這些。


    大雄寶殿,木魚陣陣。


    一個中年人正跪在蒲團上接受方丈施以的剃度和受戒,周圍幾十個和尚敲著木魚打坐誦經。


    看來這裏正舉行一場受戒儀式。


    為了不引人矚目,馮靖在和尚們的身後悄悄坐下,眼睛一眨不眨的盯著受戒者。


    那人麵對著方丈跪著,馮靖隻能看到一個背影,


    根據那人上身背影的長度,馮靖迅速推出其具體的身高為七尺左右。


    隨著滿頭烏發逐漸剃掉,那人的耳廓漸漸顯露出來。


    一雙典型的招風耳!


    馮靖的心髒急速跳起。


    據宋之問後來的筆記記述,數年後他在杭州靈隱寺遇到過駱賓王,其時駱賓王已是該寺的一名僧人。


    這裏距杭州數百裏,亡命遁逃的駱賓王不可能不進行體貌上的改變,而剃度出家身披袈裟則是一種最直接且最合理的改變方式。


    另有筆記記載說,駱賓王本來就是被樊良湖某個寺院的和尚從湖裏打撈上來的,其就勢出家的可能性很大,多年後才雲遊去了靈隱寺。


    此外,以駱賓王此時的心境,跳出三界不失為一種解脫,特別是一個已經死過一次的人,其主動出家為僧的動機不謂不強。


    未幾,受戒儀式結束。


    執事僧高喊,“受戒禮成,法號弘毅,阿彌陀佛——”


    那人——也就是弘毅,慢慢起身口宣佛號,“阿彌陀佛——”


    然後是拜佛祖、拜四方、拜方丈,一套僧儀下來,馮靖這裏已看得清清楚楚。


    朱砂痣、鷹翅眉、扇風耳、身長七尺、長安官話中夾雜著淡淡的吳儂軟語。


    是他,駱賓王!


    鵝,鵝,鵝,


    曲項向天歌。


    白毛浮綠水,


    紅掌撥清波。


    傳頌千年的絕句在心裏轟轟響起……


    馮靖慢慢起身,悄悄出了大殿。


    就這樣了,走吧。


    願偉大的詩人從此靜好!


    鎮國寺外。


    雲消雨霽,太陽出來了。


    手搭涼棚,吳山熠熠,內心晴好。


    回到艦上,李隆基匆匆呈上一疊文書。


    一封是中書省加密的庭諭,另一封是李孝逸寄來的戰報,還有幾份是朝廷發給各地大員的例行通報。


    加密的庭諭乃太後手書,上麵隻短短十六個字:


    白毛綠水,


    紅掌清波,


    放之山野,


    冷暖自知。


    馮靖看罷不禁狂喜,偉大的詩人碰到了偉大的天後,無論曾發生過什麽,這種結局是天下人最願意看到的。


    強忍著狂喜,他慢慢打開了李孝逸寄來的戰報,也很短。


    “欽差大人勳鑒:戰火已熄,徐敬業、徐敬猷、駱賓王等叛酋同時授首,天後命我即刻班師,江南善後由黑齒常全權督辦。請欽差大人一路保重,孝逸頓首!”


    看到“同時授首”四字,馮靖不禁冷笑了一聲。


    根據那個叛軍幕僚長的口述,五日前那個晚上,駱賓王被押往下阿溪島。


    假如駱賓王中途沒有跳江,假如他確實被押到了徐敬業麵前,駱賓王隻有一種可以活下來的可能。


    即:徐敬業全殲了唐軍並取得最終勝利,這種情況下徐敬業或有一種匪夷所思的大度。


    然事實是,徐一敗塗地連棺材本兒都賠光了,他絕不可能饒了駱賓王讓其繼續活著。


    退一萬步講,即便徐敬業沒殺駱賓王,他也不可能仁慈到在戰敗之後還帶著駱賓王一同跑路,然後再“同時授首”。


    而真相是:徐敬業、徐敬猷兩兄弟是逃到幾百裏外的海陵時,被部將王那相砍了腦殼獻給了李孝逸。


    被部下殺死是徐敬業做夢也沒想到的,他不可能為了同時授首而特意帶著駱的首級跑幾百裏吧?


    那麽駱賓王的首級從何而來?


    所以,“同時授首”的真相隻有一個:那就是王那相為了邀功,用假冒的人頭冒充了駱賓王的首級。


    李孝逸則出於同樣的邀功心理,糊裏糊塗或著明明白白裝了糊塗,總之是各取了所需。


    迅速想定,馮靖舒了口長氣出來。


    如此更好!


    有了那顆假冒人頭,駱賓王從此性命無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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