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方破曉。


    一縷晨光穿堂進屋,塵埃在光柱中舞動。


    目光穿過北門,透過後花園的枯枝,朱允炆看到了先生的衣衫。


    先生正緩緩走來!


    沙漏即將結束!


    “朱三傻”還沒有出現。


    遲到一刻鍾內,打手板兩下。


    他要挨打了!


    皇爺爺還會知道,朱允熥又遲到了。


    朱允炆很鄙夷,也很開心。


    轉眼又有些擔心,他不會又請假了吧?還等著看他挨打呢。


    ~


    屋內的光線突然黯淡了,前門出現一個瘦弱的身影。


    全班人的目光都被吸引了。


    是朱允熥!


    朱允炆有些不高興,怎麽踩點來了呢?


    小汪子收錢不辦事啊!


    咦?


    他怎麽空著手?


    難道小汪子故意沒給學籃?


    朱允炆一陣胡思亂想。


    朱允熥掃視一眼教室,徑直向座位走去。


    不是他“記得”,而是隻有那一個座位是空著的。


    竟然和朱允炆鄰桌,有意思了!


    後麵突然傳來一聲怪叫:


    “朱三傻,你來了?”


    朱允熥站住了,順著聲音看過去,誰這麽欠?


    雖然隻有十幾個人,但是他依然看到了眾生相:


    有的看著他,跟著起哄大笑;


    有的埋頭看書,置若罔聞;


    有的隻是冷眼旁觀。


    他看的清楚,朱允炆這個綽號的源頭正低著頭笑,樂的肩膀一聳一聳的。


    叫他的是一個黑胖小子,坐倒數第二排,正衝他揮手,


    “熥侄兒,還記得我是誰嗎?”


    “你?是山裏野豬成精了?”朱允熥淡然回道。


    全班哄堂大笑。


    這個比喻太形象了!


    黑胖小子愣了,他沒想到朱允熥敢還擊,往常都是唯唯諾諾,任由他欺負的。


    有人起哄怪叫:


    “植殿下,你被你侄兒欺負了!”


    “朱植,你不行了啊!”


    “打起來!不打不是好男兒!”


    總有人唯恐天下不亂。


    朱允熥在座位上坦然坐了下來。


    朱植!


    朱允熥熟悉這個名字,


    是中朱,


    老朱的第十五子。


    怪不得叫“侄兒”。


    朱植跳了起來,擼起袖子,目漏凶光,


    “朱三傻,你行啊!摔了一次,膽子摔腫了?”


    ~


    不等朱允熥回答,朱植自己又坐下了,乖巧地打開書,做看書狀。


    一個老人緩步進來,


    月白色的棉袍,背著的手拿著一本書。


    學生都低頭看書,


    教室瞬間安靜了下來,針落有聲。


    唯獨朱允熥抬頭看了一眼。


    和江都郡主的描述對比,高瘦、白胡子、國字臉,想必這位就是閻思文先生了。


    閻先生主講《禮記》,是大學者宋濂(lián)的高足。


    江都說他為人方正,醉心學問,對學生認真負責,要求十分嚴格,綽號“閻王”。


    糟糕!


    朱允熥暗叫麻煩來了!


    自己還沒來得及找助教借書,就要上課了。


    第一天上學,運氣似乎不太好。


    閻思文站起前麵,掃視全班,目光在朱允熥的身上停了一下,信步走了過去。


    學生全都低頭看書。


    朱允熥有些尷尬,


    自己的桌子上空無一物,都沒法裝一下。


    腳步越來越近,最後停住了朱允熥的麵前。


    朱允熥暗歎一口氣。


    要挨批了!


    ~


    閻思文溫和地問道:


    “殿下的傷好了?”


    朱允熥急忙起身,恭敬地回道:


    “回稟先生,學生已經痊愈了,呃,禦醫說‘失憶’還需要一點時日。”


    提起失憶,是為了後麵的學習打埋伏。


    萬一有不懂的,“失憶”就是擋箭牌。


    “頭還疼嗎?”


    “回稟先生,四天前已經不疼了。”


    閻思文微微頷首,


    “善!”


    然後示意朱允熥坐下。


    朱允熥有些意外,先生就是一位和藹的長者,為何綽號“閻王”?


    不過,他鬆了一口氣,先生沒提課本、文具的事,算是過關了吧。


    學生們齊刷刷地看過來,下巴都要驚掉了。


    先生什麽時候這麽溫和了?


    才一夜沒見,閻王成了彌勒佛?


    朱允炆吃味了,自己也請過病假,可是閻先生就沒有關心過。


    ~


    閻思文看看他的桌子,


    “你的文具呢?課本也沒有?”


    朱允熥的心提了起來,隻好起身回道,


    “先生,學生的學籃路上掉湖裏了,正打算找助教借書呢。”


    朱允炆差點笑出來,


    這和戰士上戰場卻丟了武器有什麽區別?


    等著挨批吧!


    閻思文將自己的書放在了桌子上,


    “先用老夫的吧。”


    朱允炆:


    “……”


    閻王,你的威風呢?


    你的苛刻呢?


    朱允炆很失望,閻王今天不正常!


    同學們不敢置信地看看朱允熥。


    這個不受待見的學生,今天怎麽這麽受待見?


    朱允熥急忙道謝,心存感激,閻先生太寬厚了!


    今天是何其幸運!


    閻思文走到講台上,緩緩坐下,


    “同學們,請將書翻到《禮運》篇。”


    “子曰,‘故,人不獨親其親、不獨子其子,使老有所……’”


    閻思文看著學生,抑揚頓挫,吟哦了一大段話。


    他又做了釋義,之後帶大家誦讀了幾遍。


    “大家先讀熟了,然後背誦下來。”


    他拿起一本書,自顧自看起來。


    教室裏響起了朗朗的讀書聲。


    朱允熥誦讀了一遍,明悟了。


    閻先生剛才噓寒問暖,並不是自己特殊,先生不過是在踐行“不獨子其子”,人不能隻養育自己的孩子。


    老先生這算是言傳身教了吧。


    顯然有幾個同學也理解了,他們看看朱允熥,又看看先生,略有所思。


    ~


    隻一遍,朱允熥就背的滾瓜爛熟。


    來到大明,唯一長進的就是記憶力,可以做到過目不忘。


    閻思文聽到學生的聲音慢慢變小,教室變得寂靜。


    他抬起頭,叫道:


    “朱允熥!”


    朱允熥急忙起身,“在!”


    嗯?


    這小子之前每次背書都能睡著,今天竟然沒睡?


    閻思文有些意外。


    本來想借機批評幾句的,現在就讓他背書吧,


    “背一遍。”


    能背出第一句話,就算他過關。


    朱允炆來了興致,三傻背書從來就是一句話,“還沒背下來”。


    今天還會這麽說嗎?


    “子曰,‘故,人不獨親其親……’”朱允熥不僅全背了下來,還很流利,沒出任何錯。


    閻思文有些意外,這還是朱允熥第一次背的這麽完美。


    他忍不住仔細打量朱允熥,站的筆直,神色坦然,目光清亮。


    閻思文不由吃了一驚,這孩子經曆大難,竟然脫胎換骨了。


    頑劣的少年不見了,現在是一個老成持重的少年。


    閻思文很欣慰,臉上難得有了微笑,


    “很好!”


    老先生撚著長須,又勉勵了一句:


    “百尺竿頭,殿下應更進一步!”


    “坐下吧。”


    朱允熥很清楚,能得到“很好”的評語,得益於學渣的後發優勢。


    稍微學一點,先生就會極其滿意,欣喜異常,覺得是浪子回頭了!


    ~


    朱允炆的驚訝不亞於閻思文,


    三傻竟然會背書了?


    閻思文看他走神了,當即點了他的名,


    “朱允炆殿下,你來背誦。”


    朱允炆如夢方醒,急忙起身,


    “子曰,……”


    他也流利地背了下來,因為緊張,中間磕巴了兩次,但是總算沒有出錯。


    閻思文點點頭,


    “坐下吧。”


    朱允炆吃味了,連個“好”都不給。


    想起剛才閻思文的噓寒問暖,朱允炆心中憤憤不平。


    有內幕!


    閻思文肯定收了什麽好處,


    要麽就是投靠了淮西丘八。


    不然這個不苟言笑的老東西,為什麽對朱允熥這麽好?


    朱允炆腦洞大開,期間閻思文又點了幾個學生。


    有的隻背下第一句,有的磕磕巴巴,錯誤百出。


    閻思文就命他們站著複習,半個時辰後再查。


    再背誦不出來,就打手心一下。


    半個時辰後,絕大部分都過關,隻有兩個被打了手心,其中就有朱植。


    朱允熥暗暗咂舌,“閻王”果然實至名歸。


    ~


    下課了。


    閻思文緩步去了後院,那裏有老師專用的休息室。


    朱允熥翻看著《禮記》,學習之前落下的課。


    朱允炆坐他右邊,本來也在磨墨,突然放下墨條,起身出去了,走的很慌忙,尿急一般。


    突然一隻手從後麵伸過來,用力揉搓著朱允熥的腦袋,


    手勁很大,朱允熥被揉的搖搖晃晃。


    手的主人走到朱允熥麵前,嬉皮笑臉地叫道:


    “熥侄兒,朱三傻!”


    是朱植,


    他還帶著兩個跟班,一個推搡朱允熥,一個踢踹凳子。


    朱允熥放下書,上學第一天竟然被霸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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