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沒有想到,在楊自道和辛小豐離開醫院,路過停車場的時候,碰到了伊穀春伊穀夏兄妹。伊穀春正攙扶著伊穀夏進汽車。楊自道和辛小豐不約而同都停下了腳步。辛小豐低聲說,那就姓伊的。


    穿便服的伊穀春替妹妹關上門回到駕座。汽車還沒啟動,副駕座車窗就搖下來了,一隻女孩的手臂隨著不大的呼聲在揮動。伊穀夏在深色的玻璃窗後麵對著楊自道叫。


    楊自道和辛小豐互相看了一眼。隻好走了過去。


    可能是有哥哥和外人在側,也可能是病弱中,伊穀夏沒有使用她招牌一樣的誇張表達,但是輕細的聲音中,怨氣還是聽得出的,你幹嗎呢,老頭,打電話都不接了,還好我哥回家救我。你看,我騙你了嗎?


    照麵的工夫,辛小豐對伊穀春點了個頭。伊穀春在打量著楊白道,又看妹妹。


    楊自道也看了伊穀春一眼,雖然時間極短,不知怎的就心中一凜。楊自道笑著對伊穀夏說,我女兒剛剛手術,跟你說我和白班師傅換班了,沒法送你。我也沒有騙你——這我弟弟。


    你好。伊穀夏說,以後我的電話,你不能不接。我都是有急事才找你的。你要有職業道德——走吧哥,我冷。


    楊自道笑,對不起。


    伊穀春對楊自道笑笑道別,那我們先走一步。車子離去,但幾米之後,又停了,伊穀春探頭招呼辛小豐,你上來,跟我一起走。


    辛小豐看了一眼楊自道,遲疑著,還是跑步上前,上了汽車。


    車裏,伊穀夏說,哥,你看那老頭像不像老點的基努裏維斯?


    不像,很普通他。伊穀春搖頭,你叫人家老頭太不禮貌了,人家就是真老了,也別這麽叫。辛小豐說,沒關係,他度量大。


    對呀,我高興就這樣叫,他從來沒有生氣。我覺得他簡直就是基努裏維斯翻版,尤其是風吹亂他白頭發的時候,還有看人的眼神……哎。


    伊穀春懶得再理睬他妹妹。他對辛小豐說,外口公寓黃樓那邊有個家夥跳樓自殺了,有遺書,所以,我就沒過去,直接過來送我妹來醫院了,沒想到,剛才,那邊來電話說,自殺者的一個朋友去看死者,居然又跳下去了。


    也死了?辛小豐和伊穀夏同時驚問。


    死了。所以,我準備過去看看。你的防區,你也去吧——剛才那個人是你的表哥還是堂哥?伊穀春說。辛小豐說,不,我們從小一起長大。


    他孩子心髒怎麽了?


    先天性的,叫什麽法洛四聯症,不手術活不過兩年。


    真的啊!伊穀夏說。我的天!幾歲了?


    剛五歲。


    伊穀春問,他妻子也在這裏工作嗎?


    辛小豐沉默了一下。伊穀春說,怎麽?離了?


    不,他還沒結婚,辛小豐說,其實,那是個棄嬰,收養她的夫婦,是我另一個兄弟的姐姐姐夫,兩年前,他們夫婦出了意外,孩子就是由那個兄弟在照顧。我們也幫點忙,所以平時,小丫頭把我們都當父親叫。


    辛小豐電話又響了,他看了看號碼,再次按掉。


    伊穀春說,怎麽會這樣?


    他知道伊穀春是說孩子的情況,但按掉電話的那個時刻,馬上聽到他這樣的問題,辛小豐還是有點輕微的不自在。他說,沒有選擇餘地了,很嚴重,不做就是死。


    現在養孩子的那兄弟有家嗎?


    辛小豐略微遲疑了一下,算有吧。


    這個手術費用恐怕不低吧,伊穀春說,你那兄弟和他妻子收入還好嗎?


    伊穀夏睜大眼睛,一直扭頭目不轉睛地看著辛小豐。辛小豐看著車外,含混地回答,我不太清楚。他一直看著車外。這時候,麵對這樣的對話,他才明確意識到,病中尾巴的世界,已經涉及他並不願意外人知道的私人生活了。幸好,筼簹麗景就要到了。


    伊穀夏慢慢下車,但站在車門前呆立著,沒有馬上走。自殺、棄嬰、心髒病、兩年生存期,單身爸爸,短時間裏這些高密度高強度的信息,讓她有點消化不了。伊穀春看看妹妹,以為她不想自己走,便熄了火說,我送你上去好了。


    伊穀夏搖頭,她看著辛小豐說,那個,你哥多大年紀了?從沒結婚?


    辛小豐含糊點頭,三十……五六吧。


    老頭自己……


    好了好了,伊穀春說,快上去吧,外麵冷,我也沒時間了。


    死者是從頂層天台,也就是相當於八樓跳下去的。人們在可能是他起跳的最後位置,看到了許多煙頭和喝剩還有四分之一酒的白酒酒瓶。死者的朋友大約是十點多出現的,人們開始沒有注意到他,大家都聚焦和關心著撕心裂肺哭天搶地的死者姐姐。後來,一行人上了頂層天台,人們在給他姐姐指看死者最後的位置,突然,那個朋友拿起了那瓶喝剩的白酒,隨行公寓保安還想製止他,但他一仰脖子把剩酒全部倒進嘴裏,在大家目瞪口呆之際,他已經躍上天台護欄,沒有一個人來得及阻攔,眨眼間,他就消失了,隨即地麵傳來嘭的一聲巨響,天台上所有的人都呆若木雞,包皮括死者披頭散發的姐姐。


    幾乎就在前死者同樣的位置,這個朋友顱骨爆裂地躺在那裏。他的腦漿和前一位的腦漿已經分不出你我了。屍體邊,伊穀春在看後跳下來的那位身上的物品,他在他的錢夾子裏找到了身份證 ,上麵的照片是個圓臉人,呆板但微笑。


    蹲在死者身邊,伊穀春像捏皮球一樣,捏了捏他的身份證 ,嘴邊浮起一絲不易覺察的笑意,他把證件 扔給辛小豐。辛小豐懂他的意思,也把證件 卡在虎口,捏了捏,果然手感不對,很薄,邊緣粗糙,假的。大千世界……伊穀春很深地呼吸一口,站了起來。生死相隨啊……


    辛小豐知道他的意思,大千世界無奇不有,同性的關係居然能這樣不可思議。


    辛小豐短信提示音響了,但他沒有看。忽然擔心是比覺有關尾巴的,趕緊打開。發件人是“樹林裏”,一行字出來:你拒絕了我七個電話。明天我回台灣。


    辛小豐看著一地腦漿,怔了怔,轉身給發短信人回打了電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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