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一


    半夜兩點多,伊穀春警區並列的海峽雙星大廈——廈門大廈和金門大廈的大堂都燈火通明。受周邊兩家建築工地的影響,大廈進出通道設施及物業管理尚未全部到位,人員進出混雜,加上金門一期的防盜門不夠堅固,溜門盜竊的家夥也頻頻在這裏出現。


    四五個衣著整齊的警察和協警在大堂深處。進出大堂的人都被要求查驗身份證 明。


    一輛出租車開到大堂門口,兩個三十多歲的男人下來,一前一後進來,一個還在信報箱那裏拿了報紙,兩人正往電梯而來的時候,伊穀春和辛小豐走了過去。辛小豐請他們出示證件 。兩個男人互相看了一眼,嘻嘻直笑,可以很明顯看出他們的腳是酒後虛晃隨時要趔趄的,他們似乎努力要穩住自己,舌頭卻很大,兩人先後說,台……胞——我——們是一台——胞……


    辛小豐說,請出示你們的台胞證或者申報條。一個黑衣男人摸著腦袋,問白衣男人,你帶——了嗎?白衣男人嘻嘻……笑不停,連連搖手說,喝酒,誰……那個……


    黑衣男人打著酒嗝,步履蹣跚地往伊穀春身邊靠,伊穀春出手扶住他;辛小豐也感到白衣男人靠向自己,很快,一隻手已經塞進他的褲袋,一大卷錢已經在裏麵了。同樣的,伊穀春褲袋裏也鼓起了一塊。辛小豐假裝沒有感覺,但看見伊穀春已經在一絲曖昧 的微笑中,把自己口袋的錢掏了出來,給黑衣醉漢塞了回去。他抓著黑衣人胸襟,猛力搖晃,說,證件 不帶還想行賄警察?!


    辛小豐在伊穀春教訓黑衣人時候,把口袋裏的錢也塞回了白衣男人手裏,男人推擋,錢掉在了地上。伊穀春也看見了。辛小豐把錢撿起,用力塞回白衣人口袋,白衣人搖搖晃晃的躲閃中,辛小豐發現他上衣褲袋每一個口袋裏都是錢,根本沒用錢包皮。他忍不住又按了一下那些口袋裏的錢,看起來是幫醉漢塞緊,實際,辛小豐在溫 習 剛才很刺激手指的很瓷實的有錢手感。從業這麽多年,他第一次感到,別人的錢和自己的錢,好像也不是天塹。錢啊,這麽難又這麽容易到手的東西啊。


    伊穀春招手叫小丁過來,讓辛小豐和小丁把兩個台灣人送上樓去。回頭,辛小豐和小丁下來,看伊穀春有點發愣,他機械地問,住多少號?小丁說,a座3806。我操,顛三倒四、醉醺醺的找不到台胞證。


    伊穀春看著辛小豐,說,你剛才聞到酒味了嗎?


    辛小豐搖頭。


    就是說,你也沒有聞到酒味?


    辛小豐說,沒有,貼近的時候,有一點隱隱約約的清甜味。說不定是昨天遺留的酒味。


    伊穀春眯起眼睛,輕輕點著頭,說,媽的,他們竟然醉得走不好路——給我記著這兩個家夥!記著房門號。


    伊穀春沒有再跟辛小豐提錢的事,辛小豐卻克製不住想到它,是三千?還是四千呢?


    忽然,辛小豐覺得伊穀春很讓人生厭。這個人對錢是沒有感覺的,因為他是有錢人。


    伊穀春的笑是什麽意思,是職業獵人的譏諷和驕傲,他一向看不起收買他的人,因為他知道自己收買不了。這條瘋狗,這條職業瘋狗,他永遠不知道急迫需要錢的人的焦灼苦痛。


    辛小豐以為自己被白衣人塞錢的活絡心思,伊穀春不知道,因為他自己當時也正被人塞著錢,但事後證明,伊穀春一清二楚,他看到了白衣人的手從辛小豐的口袋裏出來,看到了辛小豐反常的遲鈍,看到了辛小豐還錢時惟恐人不知的張揚動作。伊穀春實在太聰明了,不久之後的一個抓賭案子,就使辛小豐徹底明白,自己什麽也逃不過伊穀春那雙有毒的眼睛。


    那天下午,辛小豐本來要請假的,因為尾巴在重症監護室搶救出來,見到辛小豐的第一句話是我要我的小金魚。這是辛小豐半年前給她買的,一個有蓋子的長方形透明塑料盒子,一本書大小,有提手。裏麵有三條小金魚。分別有名字:白雪公主、小巫婆、紅蝴蝶,尾巴和比覺一起命名的。確定住院那天,尾巴就說要把小金魚接來一起住院,比覺說,小金魚不喜歡醫院的味道。在低心排並發症搶救過來後,喬教授和一個漂亮護士 都肯定地告訴她說,小金魚不會討厭醫院的味道。


    尾巴知道辛小豐和楊自道一向都比老陳好說話,果然,她一說,辛小豐就說,好的。我去拿。比覺不太讚成,覺得太麻煩了。他說,你怎麽去?不上班了?


    辛小豐說,我跟姓伊的說一聲。雇個載客摩托,一個半小時肯定到金元島,再等個航班漁船,來回四個多小時應該就夠了。


    沒想到伊穀春不同意請假。尤其是辛小豐說請假理由是去拿小金魚。伊穀春覺得荒唐。他臭著臉說,過兩天再說。這讓辛小豐很鬱悶,伊穀春也看出來了,但辛小豐也沒再說什麽。


    當天晚上,他們捕獲了一個專業盜竊團 夥。盜竊團 夥的材料做完批完,天已經蒙蒙亮了。隊員們都離開所裏到協警宿舍睡覺去了。伊穀春也疲乏至極,準備回樓上辦公室後麵的休息間歇歇,剛踏上台階,卻看到天井裏,辛小豐蹲在哈修旁邊,他猜他可能帶哈修出去大小便回來,卻聽到辛小豐自語似地附在哈修耳邊,你要是馬,現在我們就可以走……


    伊穀春突然想起來,辛小豐請假的事。他又走下樓梯,哈修見到他,使勁搖尾巴。轉臉看到伊穀春,辛小豐站了起來,準備離去。


    你還是要去拿小金魚嗎?


    辛小豐點頭。伊穀春掏出他的高爾夫車鑰匙,你開吧。


    辛小豐一愣,搖頭,說,不,我雇個黑摩托。天再亮點,摩的就出來了。


    伊穀春說,那小魚有那麽重要嗎?


    辛小豐答不上來,他笑笑,低頭摸著哈修的腦袋。伊穀春看了看,把鑰匙放回口袋,轉身上樓去了。


    伊穀春在床 沿上呆坐了一下,又套上外套,蹬上鞋嘭嘭嘭地下樓。辛小豐已經不在天井裏。伊穀春到所後院跳上自己的汽車。天色灰藍藍地快亮了,樓房、樹木、圍欄和大道小路都在空氣中,漸漸清晰起來。辛小豐走得很快,伊穀春追到菜市場口,看到他張望著走,在找載人摩托。伊穀春到他身邊,停下,按了下喇叭。辛小豐回頭,就看到伊穀春在對他歪點著頭邀他上車。辛小豐還是有點反應不過來。


    伊穀春喊,上來!我送你!


    辛小豐上來了。


    空曠的街道,路燈剛剛熄滅。空氣中像充盈著藍灰粉末,顏色重一點的,就是街景人物輪廓了。


    伊穀春的車獵豹一樣奔馳。辛小豐看了儀表盤,竟然開到一百二。


    兩人也不說話,一些清掃街道的工人出現了,走動的路人也慢慢多起來。伊穀春依然保持高速。有一次,差點撞上一個騎著垃圾車、突然轉道逆行的清潔工。


    你累不累?辛小豐說。


    還好。伊穀春說,累了,就你開。


    辛小豐心裏又起了感激,他擔心伊穀春通宵未眠開車太累、太危險。伊穀春仿佛知道他在想什麽,說,係上安全帶,你想睡就睡吧。


    辛小豐係上安全帶,閉上眼睛。這麽一段時間以來,因為案件高發,因為連續加班熬夜,因為尾巴病危,辛小豐的確累得要散架。幾乎是合上眼睛後半分鍾不到,他就發出輕微的呼嚕聲。伊穀春看了他兩眼,心裏也泛起一點溫 潤,手下這些待遇不及正規警察五分之一收入的兄弟,是拿命在跟他幹。


    對於辛小豐自己來說,好像才是短暫的合眼睜開問,伊穀春的車竟然就到了金元島濕漉漉的碼頭。天完全亮透了,是個金紅色的好天,海麵上都是微紅的太陽光。


    從碼頭上機帆船,轟轟地開了十多分鍾,到小島,搭上一個小機,一會就靠上林老板的魚排。辛小豐一躍而上,卻發現小木屋還關著門。辛小豐敲門,裏麵似乎一陣慌亂動靜。好一會,那個替代比覺的臨時工,才披著外衣來開門,卻不讓辛小豐進去。辛小豐說,來拿魚。那人說,都死了。沒了。


    辛小豐睜大眼睛,前天你怎麽不跟比覺說?!


    那個人說,我又沒看。他打電話的時候,我不在這屋裏。


    辛小豐一把推開他,闖了進去。那人想阻擋,不及辛小豐快。辛小豐一進去,隻見比覺睡的高低床 的下床 ,一個女人迅速翻身向裏。辛小豐感覺像海珠,但他沒有興趣細究。轉頭他就找小金魚的透明盒子,窗下的小茶幾上。盒子還在,裏麵最後一條紅色的死魚,還沒有倒掉,肚子脹得大大的浮在水麵。辛小豐心裏一陣悶痛,感覺很不吉利,又難以發作。想了想,還是過去,把那個發臭的透明盒子提了出來。走出來,記起比覺要的背心,辛小豐又進了木屋,躺著的女人以為辛小豐走開了,便起來,不料辛小豐又進來,躲避不及,隻得低下頭來。


    辛小豐提著空盒子,上了汽車。伊穀春醒了,說,怎麽,空的,都死了?辛小豐點頭,說,沒有人換水。


    汽車駛離碼頭。伊穀春說,早知道這樣,你直接在花鳥市場給她再買幾條不就好了。這麽傻跑一趟,真是一根筋!


    辛小豐勉強笑笑,想說對不起,但沒有說。一邊開,伊穀春一邊覺得辛小豐這事真是有點過分。在人群裏,辛小豐怎麽說,也是腦子比普通人清醒的人,這麽一根筋的事,竟然把他伊穀春也帶進去了。


    辛小豐沒有說話,伊穀春以為他不會回答了,卻聽到他說,我總覺得,小金魚好,尾巴就會康複。


    區際於道上,黑色的高爾夫風馳電掣。兩人都補了點覺,精神比天亮前後好多了。辛小豐幫伊穀春點了枝煙,自己也點了一枝。伊穀春的車速比來時慢了下來,但還是凶猛,一路有驚無險地疾馳,辛小豐漠然地迎送著窗外飛速來去的險象環生的車輛景致。伊穀春覺得辛小豐就是這樣的人,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再危險,幾乎都激不出他的驚呼。一枝煙吸完了,他還是用左手指頭慢慢擰磨而熄。伊穀春看著他,辛小豐似乎感到他在看,一開窗,把爛煙頭扔了出去。外麵是一片連綿的竹山。那個竹葉特別尖細,毛筆尖似的。遠看一株株黃絨絨的,像小動物毛。


    伊穀春說,你們西隴,有一種夏天的筍,叫綠筍。好吃極了。以前我一直以為冬筍是最好吃的,到西隴吃過綠筍,才知道,天下還有比冬筍更好吃的筍,綠筍比冬筍更甜更清。


    辛小豐說,吃綠筍的時間很短。


    伊穀春說,綠筍是白色的,他們說是長在溪水邊。我第一次是在師傅家吃到的。他老婆家鄉是個出頂級綠筍的地方,叫宿安,對不對?師傅說家裏人帶了一編織袋來,不吃馬上就老了,綠筍很嬌氣。師傅就叫我們幾個單身漢,那天晚上到他家吃飯。全部是綠筍宴。師娘說,宿安的水質和沙質特別好,所以,宿安的綠筍顏色淡綠如玉,筍心最清甜。不過,挑選的時候,一定要挑馬蹄形。伊穀春彎著手腕,打著馬蹄手勢,他說,錐子形、扁長形、其他奇形怪狀都是次品。……沒想到,第二天宿安水庫就發生強姦滅門大案。師傅帶我過去。因為天熱,發現的時候,現場屍體都臭了,屍水遍地,一屋子蛆蟲亂爬,那時,我看的現場非常少,別說看,那個說不出來的極其濃烈惡臭的屍爛味一熏,我當場就嘔吐了。師傅他們在現場灑了三瓶高粱酒,若無其事地察看著勘驗。我不斷地吐,吐了再進去看,看了又吐。


    辛小豐笑了笑。伊穀春說,你去過宿安嗎?


    辛小豐搖頭。伊穀春說,都沒有去過嗎?其實離市區才十多公裏。西隴大水庫啊!


    辛小豐說,也算去過,小時候去春遊,老師帶著。看了什麽我也不記得了,光記著吃了很多東西,回家都吃不下飯……


    伊穀春直接就把車開到老城區的大花鳥市場,停了車,和辛小豐一起到了最大的魚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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