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在酒家吃年夜飯的家庭多了起來,吃完,又都趕著回家看春晚。散席時間,酒家門口、大路邊,三五成群,團 聚著許多招出租的人。出租車就成了大家追搶的對象。伊穀夏給楊自道打電話要車時,楊自道正在送一家人從夜夜漁舟趕回七星小區。接到伊穀夏電話,他一路狂馳,不打空車燈,直奔七公裏外的乾坤大酒店。路上至少四撥客人對他招車,他都飛馳過去了。


    用頭巾把自己紮成北方大嫂的伊穀夏拉開車門,楊自道很奇怪,說,就你一個?其他人呢?伊穀夏笑嘻嘻地說,他們都回去了。過年好啊!


    楊自道愣了愣,開動了汽車,他說,那你為什麽不一起回家?坐不下?


    伊穀夏hi——hi——hi地笑,說,太坐得下啦。我不坐。


    那為什麽?照顧我生意?楊自道說。


    唉,你就是生意生意,知道嗎,我想陪你過大年三十哪!


    楊自道惱火透了,但他說話還是很客氣,我送你回家。楊自道掉頭。


    到我家我也不下車!我還從來沒有在大年三十的晚上逛過大街!我們就逛逛吧,絕對好玩!楊自道不說話,車子開得飛快。穿越筼簹橋的時候,伊穀夏大聲讚美,——哇哈,多麽美麗的夜色!今晚水麵波瀾怎麽這麽炫目啊。喂,你看那綢緞一樣的燈光啊!……哇哈,水和光的一見鍾情哪哈,喂喂!快看那橋!天哪,簡直是冰片做的橋啊!這燈光怎麽打的啊……太美啦——


    楊自道使勁捏著方向盤,忍著不說話。之前的四撥客人,最起碼是一百塊,今天晚上最好的賺錢時段就這麽給毀了。按過去經驗,八點之後,到零點之問,基本沒有什麽客人,零點之後會有泡吧的人陸續多起來,但是,楊自道不想要了。他原計劃就是早點收工,明天一早到醫院陪尾巴的,還要跟車主商量請假一周。比覺初二一大早就要回魚排,這是已經說好的。


    楊自道心裏堵得慌。一路飆車到伊穀夏家的筼簹麗景,兩個年輕保安已經迷在電視的春晚前,咯咯笑著,半天不開啟電動拉門。


    伊穀夏說,我不是說我不下車嗎?


    楊自道說,你下車。


    伊穀夏說,我不下車呀。


    楊自道說,下車去陪你爸爸媽媽。


    伊穀夏說,我還要玩一下。現在他們看電視,不要我陪。


    楊自道說,下車。


    老頭,你怎麽啦?我好心好意陪你呀。


    楊自道說,拜托你,回家吧!


    嘿,老頭,我得罪你了嗎?我就是想和你再玩一下,反正大年三十你也沒有什麽生意……楊自道說,剛才最好的生意時段,已經被你糟蹋了。


    伊穀夏誇張地轉眼珠子,轉了好一會。保安也把電動門拉開了。伊穀夏從後麵伸手拉住楊自道衣服,不讓他開進去。楊自道不理睬,還是把車開進了小區。到了伊穀夏家樓前,但伊穀夏就不下去。楊自道一仰頭頭頂在靠背上。


    伊穀夏把車窗按上,說,幹嗎歎氣啊,我就是顧客呀,我會付你錢的。別生氣了,老頭,我看出來你生氣了。我們再走走肥,好嗎?你隨便開,愛開哪開哪兒,自由 徹底,放鬆自己,兜兜風。


    楊自道知道她在誇張,也沒有心情逗趣。他不吭氣地掉頭,把車開出了小區。坐後排的伊穀夏,目不轉睛地瞪著他。楊自道視而不見,也不問她去哪裏,一直開。


    這一晚,算是徹底泡湯了。這麽一想,楊自道的心裏反而有點釋然。


    大街上的車子,明顯稀少了,有也是疾馳如賽車的的士。平時擁堵不堪、突然空曠出的大馬路,讓每一個的士司機都有撒野奔馳的欲望。楊自道一下提速,車子在大街上瘋狂飛馳,遇有紅燈一律右拐,他根本不停。有一下和一輛突然掉頭的橙白色的士差點相撞,但兩個高手都精確地判斷了對方,千鈞一發之際,刷地一下都避開了。楊自道從後視鏡,看伊穀夏依然圍著那個可笑的頭巾,似乎也不懂得害怕。楊自道覺得她真是對車太遲鈍了。


    十車道的藝術中心廣場大街,除了偶爾躥出的、瘋跑而逝的的士車,橙色的大街看不到什麽人,空曠的大街明亮而寂寞,昨天的喧囂繁華宛若夢逝。伊穀夏興奮地指著大街,哇!真難以想象啊!太空蕩了!跟人類遺跡一樣!噢,火星!對了,我們現在就在火星上,整個宇宙就剩下我們兩個人了。我們被遺棄了!


    忽然,楊自道聽到後麵一陣動靜,伊穀夏竟然從後座,跨爬到了前座。楊自道開車十幾年,這是唯一在前後座之間爬來爬去的乘客。


    楊自道依然開得快如賽車。


    “哇,你太厲害了!”伊穀夏看了一眼車速表,怪叫起來,“加油,加速!”


    在廈大環島路橋上,楊自道把車速開到一百七。這座沿海岸線平行蜿蜒的六七公裏大橋,水晶般迤儷起伏,遠看就像繞著星球的光環。橋麵空無一人,灰藍色的路麵,白色的分道線,橋輪廓是雪青的燈條描邊,扶欄上一個個橄欖似的柔和的橙黃色小燈,把路麵照亮。在夜空裏,這橋就像一條沿著海岸線騰起的天堂之路。楊自道說,不管是太陽下,還是月光下,我每次經過這裏,都覺得可以一直開進天堂裏。


    伊穀夏讚許地重重點頭。她把車窗按下,狂舞頭巾:


    新——年——好一啊——大橋——


    從環島路掉頭再上橋的時候,伊穀夏說,等下我給大橋大海再拜年的時候,我是說,拜年一句話的時間裏,你能不能開過整座橋?


    楊自道說,行。


    楊自道檢查了伊穀夏的安全帶。


    上橋前,伊穀夏立刻把車窗全部按下,她伸出腦袋竭盡全力地大吼:


    大——海——新——年——好一哈——給——你——拜——年——啦——大——橋——新——年——好——哈——你——聽——到——了——沒——_有——啊——


    車速如箭,伊穀夏的聲音,被迎麵而來的疾風,激勵如飛花四濺,又像夜空裏的水晶焰火簌簌飄蕩。等她喊得尾音全落,車子也才開了一半,楊自道哈哈大笑。


    吹牛啊,老頭,我還故意拖長音,說囉嗦話了,你還開不了!


    這車不行,再快四個輪子都會飛走,我拿什麽陪你?


    拿命啊!


    他們的車再度開過筼簹湖畔的時候,伊穀夏又按下了車窗。楊自道想說,你千萬別喊了,市中心哪。伊穀夏已經扯起嗓門大喊了,新年好——喂唔喂——


    湖水——新年好一


    紫荊花——新年好哇——


    楊自道一手把她揪進來,說,好了好了,差不多了,快回家吧,去跟你爸爸媽媽說新年好吧。到貧磐麗景,伊穀夏掏出給尾巴的壓歲錢。放在計價器旁,說,這是我給尾巴的壓歲錢。楊自道看那薄薄的紅信封,也沒有在意地說,好,我明天給她。他以為是一百元。


    伊穀夏又掏出兩百元,放在楊自道的零錢盒裏。楊自道把錢還給她,說車費免了,謝謝你陪我過了大年三十。


    伊穀夏說,那好吧。不是車費,是我給你的壓歲錢。


    胡 扯!哪有小的給老的壓歲的?楊自道把錢塞給她,快拿走!你別逼我給你壓歲錢,因為我不想給你。快拿走!


    伊穀夏推門下車,轉身又把兩百元丟了進來。楊自道沒有再把錢扔出去,他一路看著那個女孩,跳躍著轉進自家門道裏,心頭隱隱一陣熱。他把尾巴的壓歲錢信封打開,發現竟然是一千時,心頭又一陣潮熱湧起堵在喉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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