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除夕夜,伊穀夏回到家,爸爸媽媽正在看春晚的趙本山賣拐,兩人在沙發上笑得像個孩子,媽媽笑得一直在拍打沙發靠枕。爸爸笑喘著說,你看你看,一個詐騙得逞,讓全國人民這麽開心,什麽世道喲!


    伊穀春在樓上自己房間裏看電腦。一會兒。伊穀夏嬉皮笑臉地進屋了。她知道爸爸媽媽好忽悠,就直接上樓去了伊穀春房間。一進門,她就大聲驚歎感慨起來,哥!你逛過大年三十的街景嗎,簡直就是地球滅絕啊,沒有人!所有的人,都用飛船接到火星上去啦!到處都是人類活動的遺跡……


    我也不是坐飛船回家的。伊穀春眼睛沒有離開屏幕,他說,說吧,去哪瘋了?


    伊穀夏說,去找宇宙飛船了,我們也要離開地球。我滿大街找、環島路、環島橋、思明大街、寶島大道、禾祥長安街……


    你去醫院了是不是?


    沒去。外婆說的,我害怕。我真的看街景去啦!騙你我不要壓歲錢!——我這輩子都沒有看見過這麽寂寞偉大的街景,感覺真是特別……


    跟誰去逛的?


    hihi——hihi——就我一個人,那個老頭送我,反正他也沒有生意……


    他收你錢了嗎?


    hihi——hihi——


    他收你錢沒?


    他是個老財迷啊。


    伊穀春轉椅扭正,直視伊穀夏眼睛,說,他主動要,還是你主動給的?


    哥,怎麽啦,還不是一樣的嗎?


    我跟你怎麽說的?


    嗯……你說,別欺負社會地位比你低的窮苦人……


    放屁!伊穀春給伊穀夏剝了個橘子,說,那不是我要對你說的,是你想對我說的。你別跟我耍滑頭。你是不是很喜歡跟那個的哥玩?


    也不是喜歡啦,但是,他很有意思。從來不會色迷迷的,可又奇怪地難以捉摸。我不太喜歡他,但我又被一種狡猾不安的感覺吸引。


    伊穀春看著伊穀夏。有關這一塊,他的腦子有點無序,的哥、辛小豐,還有一個在魚排生活的男人。不結婚、非親非故的心髒病女孩、都不回老家、辛小豐陰霾速逝的眼神……一想到這組信息中的一種,他腦子裏總是紛亂蕪雜。一種直覺的不信任籠罩著,這種怪異的感覺始終揮之不去。他不願意深想,也沒有更大的動力去追索,隻是伊穀夏不要和他們走太近,這是第一要緊的。


    電腦屏保出現了海底世界的美麗圖案,一條天使魚在吐著水晶般的氣泡。伊穀春默默地看著。伊穀夏覺得自己搞定了哥哥,鬆弛地大吃杏仁果,又往伊穀春嘴裏塞了幾顆。伊穀春嚼著一顆顆鹽煽杏仁,忽然隱約明晰了一個想法,會不會這些人都是同性戀關係呢?沒有可能嗎?他們和正常狀態是不大一樣啊。


    哥,你覺得那老頭是不是很小氣喔?


    伊穀春看著伊穀夏。


    這個小他八九歲的小丫頭,沒有當偵探,也許真是天大遺憾。她有足夠的狡詐和足夠的天真。在不同的情境下,她總能把天真和狡詐的份額,配置出最佳比例。比如現在,她明明就是想要套出伊穀春對那個的哥的總印象,但她就這麽拿著小問題煞有介事地說話,簡直和職業審訊裏的巧妙誘供有一比。伊穀春也想知道伊穀夏到底對那個家夥怎麽想,便說,哦,他收你的錢總不含糊是吧?


    其實我覺得他內心善良,嗯……也很。穩重,節製,氣量大,不惹事,雖然小氣,可是,很害羞……質樸,嗯……


    伊穀夏還在找詞,伊穀春說,算了,你這輩子還沒有用過這麽多形容詞呢。剛才你不是說,他給你狡猾不安的感覺?


    伊穀夏笑,嗨,那是我喜歡我猜謎的感覺。其實,這人真不錯。我就是不明白你為什麽要我遠離他們三個。你這樣職業病很可憐哪。我認識一個台灣的心理醫生……


    你為什麽說他害羞?


    我說了嗎?伊穀夏問。


    你說了。你說他害羞質樸。


    也沒什麽了,有次我謝謝他跟他握手,他都不敢握。上次,就是送我去針灸推拿被警車司機打那次,我想摸他臉上的傷,他擋開了,一大把年紀的人哪,這麽怕女人!哪像老哥你——我這輩子就沒見過你臉紅的樣子。


    你摸他了?


    當然。


    當然什麽?


    當然沒摸成啦。伊穀夏過去從後麵狠狠伏壓在伊穀春的背上,雙臂交 叉勒著他的脖頸。哎,小氣!小氣!小氣鬼啊!


    保姆和媽媽叫喚了一聲什麽,伊穀夏鬆開哥哥的脖子。伊穀夏一出房間,伊穀春就在電腦裏打出搜索同性戀。相關條目太多了:名詞解釋、現象分析,伊穀春隨意點開一條:同性戀的成因……


    伊穀夏送了一碟保姆切好的釋迦果進來,伊穀春立刻把同性戀的窗口關小。綠皮白裏的釋迦果太甜了,甜得強悍而溫 柔,有一種別的水果沒有的獨特口感。這台灣水果貴,一個小甜瓜大小,就要一二十塊。當時,他特意轉送給辛小豐一箱,告訴他,切開就能吃,別吃皮,皮上有沙的感覺。辛小豐當時看了看,說,為什麽叫釋迦?伊穀春說,它表皮長得像釋迦牟尼的頭發。


    吃著釋迦果,伊穀春不由又琢磨起辛小豐。


    這麽多年來,伊穀春也算是閱人無數,而且都是撕開麵具、入骨入髓地透視 、逼視。辛小豐別的不說,單單對待那個心髒病孩子的反應,肯定不是一般的情感,親骨肉也不會比他做得更細膩周到了,分明是不計後果的付出。那天,他和辛小豐蹲在觀賞魚店的大木桶邊,一邊打撈小金魚,他一邊在想這個問題。辛小豐非常專注地尋找著。伊穀春琢磨,一個沒結婚的男人,說是毫無血緣關係,實在太難以理解;這到底是什麽關係呢?


    那個花白頭發的男人,雖然那天隻是在醫院短暫接觸,但那個人眼神的複雜老到讓他印象很深,盡管那人力圖消除這個印象,力圖顯得簡單膚淺。伊穀春知道自己穿的是便裝,隔天想起來問伊穀夏,那個楊師傅知不知道他是警察。伊穀夏說,當然啊。伊穀春就沒有再問什麽了。就是說,當時,對方就知道他的身份。


    伊穀春把人用彈性程度來區別優劣。在他看來,有智慧的、綜合素質越高的人,彈性程度就越好,他能夠理解、接納很多事物,時時處處遊刃有餘;綜合素質越低,彈性程度就越差,甚至毫無彈性,隨便一拉扯,就弦斷人亡了。花白頭發的男人,應該就是彈性程度很不壞的人,他能裝,否則他也吸引不了伊穀夏這樣的小妖怪。還有一個男人,在醫院裏麵從魚排過來的那個,伊穀春沒有見過,聽伊穀夏零星說了幾句,似乎也不是個簡單人物。那人對自己的過去諱莫如深,幹最低等的體力活,卻又有不相稱的學識,用伊穀夏誇張的原話是“淵博”——那麽,是什麽原因,讓那個人選擇這樣的生活?


    有些事情想起來很費勁。伊穀春歎了一口氣。如果這三個人弄去做個親子鑒定,估計就什麽都明白了。但是,憑什麽要人家這麽幹呢,沒有道理。即使真是同性戀,和別人又有什麽關係呢?伊穀春覺得自己太無聊了。出於費解和排斥感,他還是把同性戀的窗口全關了。但謎底真是同性戀嗎?伊穀春心裏又不太認同。


    為什麽老琢磨他們呢,一個辛小豐就讓他疑慮叢生,現在,三個都出現了,伊穀春感到有一點已經不可否認,這三個人是吸引他的。他們像黑洞一樣,非常強烈地吸引著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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