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和前一任警長相比,伊穀春的確是個瘋子。沒事他就在轄區裏溜達。有時穿警服,有時穿便服。這樣無所事事地走東家串西家,還是很有回報的。他會發現自己的手下到底受不受居民歡迎,會發現一些有趣的民間故事,更多的是案件線索。比如,那天,在老經緯大廈,他不乘電梯,而是從消防通道一層層往下逛,逛到第十層,發現安全通道的門一開,一戶人家的門燈就亮了。再看看他家地邊門縫,沒有一絲光泄出來。伊穀春走到垃圾桶邊,翻開垃圾蓋,裏麵有十來盒快餐盒,十幾個飲料罐頭。他有數了。果然,等手下兄弟過來,一衝擊,三桌麻將仍在,但人去樓空,隻留下一個老阿嬤。老阿嬤帶著伊穀春到陽台。那裏,護欄上架著一個小鐵梯,搭連到九樓,賭徒們由此全部跑光了。竟然又是何老板聚賭!這是伊穀春第二次和嗜賭的何老板過招。何老板是椰子汁等幾個品牌的地區總代理,還有一座娛樂城和幾家餐飲。


    和何老板第一次過招,也是伊穀春輸。


    當時伊穀春、辛小豐他們也是看得準準的衝進去,裏麵烏煙瘴氣仍在,煙灰缸裏煙頭還在冒煙,就是沒有一個人。搜了好一會,才發現大櫥後麵有個一米見方的大洞。事後才知道,這房子是何老板的。何老板是一買兩套,連通的。早就打好了洞。哪邊有動靜,就從另一邊撤離。


    伊穀春恨得牙癢,但毫無辦法。平時和何老板路遇,兩人也還寒暄一把。何老板都會笑眯眯給他敬煙,聊聊轄區治安形勢,甚至提點安全防範建議。過年過節,何老板還會主動來電話說,哎,弟兄們辛苦了,怎麽樣,招呼一下,明天晚上到我海上人家坐坐?


    所裏布置抓賭,伊穀春本來也沒有太上心,畢竟大過年的,但活該何老板在劫難逃。這天黃昏,轄區殘疾人老張夫婦在拖辛小豐到家裏吃飯。辛小豐似乎在拒絕。伊穀春有心幫那對殘疾夫婦,便把車靠過去,這工夫,他感到那邊居民樓,光明裏三樓有戶人家的抽油煙機出風口裏似乎亮了一下。


    果然,一看到伊穀春,老張就說,伊警長!我女婿回來了,我們真心誠意請他,說了幾天了,他就是推!老張妻子說,新領導你不知道吧,這麽多年,我們家的換煤氣、修馬桶、換電燈水龍頭,都是小辛做的。就是路上,看到我們菜重了,他也過來幫提。我們一家這樣真心實意地感謝他,很過分嗎?


    辛小豐滿臉尷尬,說,大家都是順便……我真的有事……


    老張夫婦眼巴巴地看著伊穀春,伊穀春又感到眼角外一閃,光源不強,肯定來自那個三樓的油煙機。伊穀春笑著說,這樣吧,有事不勉強。反正初一不行,還有十五啊。沒關係,老張,我來督促。我保證讓你請成他一次!


    伊穀春看著兩個互相攙扶的瘸腿老人慢慢走遠,說,他們是真心的。辛小豐沒有說話。伊穀春說,我們小時候,就是春節家裏有點好菜,這個時候,能請到喜歡請的客人是全家都很高興的。


    那個……平時,也不過是順便幫了。我心裏並不親近他們。


    你親近誰啊,伊穀春一邊說,一邊看著旁邊光明裏居民樓的那個三樓。給我弄個竹梯來,我要琢磨那個抽油煙機。它在閃光。


    辛小豐抬頭看,他沒有看到,但他馬上去找竹梯了。


    辛小豐找來一架不長的竹梯。伊穀春先爬上去察看,果然,一個探頭,對著就是小區進樓小徑。誰家需要把探頭裝抽油煙機通風口裏?再仔細看,這個樓道的防盜門,以及三樓住戶的前門上還各有一個探頭。兩人開始在這棟樓附近轉悠,又發現,三樓住戶後窗下出來一條視頻線,借著三角梅匍匐到實驗小學門口的芒果樹上,再越過電線杆,那探頭竟然直接對準派出所出來的路,也就是說,警察一有行動,它馬上就發現了。


    辛小豐看到伊穀春在微笑。這些監控的布局,自然告訴他有一個非常用心的對手。辛小豐心裏是很想回一趟天界山石屋的。尾巴告訴他,她被一隻雞追摔倒了。而且在描述傷口塗藥的過程中,浮起了哭腔,楊自道後來是拿過電話,讓他放心,說皮外傷,兩天就好了。辛小豐還是惦記著會不會破相。好容易熬到下班,偏偏被老張老夫婦纏住,怎麽也脫不了身。現在看姓伊的賊賊的微笑,就知道貓聞到腥味了。這貓哪裏肯輕易離去?果然,伊穀春說,喂,我們在麵館隨便吃點。晚上好好觀察一下,這裏絕對有好戲!這個時候,伊穀春還不知道裏麵就是他的老對手何老板。


    辛小豐遲疑,說,我回家一趟吧。我叫小丁他們來。


    伊穀春說,我剛讓他們去看電影 了。隻留下高個值110。


    兩人選擇實驗小學操場的單雙杠處,透過一排魚尾葵,觀察那個可疑房間。一個多小時過去,兩人都不斷挪大腿換屁股位置。辛小豐一貫衣服單薄,夜風寒濕氣重,他隻好練兩把單雙杠。伊穀春很滿意,正如他所料,那裏進進出出的人,真是不少。那燈光也是比別家輝煌。伊穀春製定行動方案很快。看完電影 的兄弟們一到,就悄悄地避開探頭,從窗子,一起翻進了可疑人家對麵的馬家。


    一撥人又在馬家呆了一個多小時,果然,十二點半,樓下有人送餐來了。樓道的防盜門啪地打開了,送餐的提著一個大籃子進了樓道。才上二樓,候在馬家大門口的伊穀春,把送餐提籃接過,直上三樓。他把監控探頭轉向天花板,把提籃提到貓眼位置,又按了門鈴。裏麵的人說,這麽快呀。門就開了。伊穀春一步跨入,手槍頂在開門者頭上,沒想到竟然是何老板太太,一看清是警察,何太太一屁股坐在地上。裏麵,煙霧濃得微嗆眼睛,煙霧燈影下,四桌麻將人馬正打得歡。桌子邊、櫃子上,電視機旁,甚至腿邊的包皮上,都是錢。這真的是新年快樂的豪賭盛宴啊,辛小豐衝擊賭場無數次,從來都沒有看到這麽多的錢,感覺除了繚繞的煙霧,就是錢了。他站位的電視機邊,就有兩卷錢。起碼有五千吧。辛小豐知道,他所經曆的賭場,錢是最沒有人認賬的。人人巴不得說自己一分錢也沒有,他們也知道,說了也是白說,賭資一律沒收,你也拿不回來,而且說得越多罪越重,不如錢少罪輕,而且為了預防警察,賭徒也會先把“雞蛋藏在很多籃子裏”。清理現場的時候。還能發現這裏一小疊、那裏一小卷沒有人認領的錢。總之,隻要警察介入,這就是個最不要錢的混亂場合,但以前,他從來沒有認為是混亂的,那是因為他心裏有一個秩序。現在,他完全理解了這個混亂。


    伊穀春把一提籃快餐放到客廳中間的桌子上,一個家夥還真準備取,另外一個估計有好牌的家夥厲聲咒罵起來,要提開籃子,但他看到了一枝手槍正指著他,提籃的手,頓時僵在那裏。全場一下子鴉雀無聲。


    伊穀春微笑,老何,你的防守還是有點漏洞。


    何老板嘿嘿笑,說,哪裏,我可沒有打!我不過是來看看。不信,你問他們。


    四桌賭徒鴉雀無聲。有本地人有台灣人,都是清一色的生意人,他們沒有一個人吭氣,蠟像館似的,一個家夥因為煙頭燒到手,很突兀地跳了一下。


    這一夜 ,辛小豐沒有睡。自然也沒有回天界山。十八個人的訊問材料做完,已經初四上午八點多了。辛小豐帶哈修在公園轉了個小圈,讓哈修放了把屎尿,就帶回所裏,準備回天界山了。在所門口,和伊穀春打了個照麵。伊穀春盯著辛小豐,似乎要說什麽,但轉身把手裏的煙頭在牆上狠狠按滅,就進去了。


    辛小豐一路琢磨伊穀春的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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