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伊穀春這兩天,老是看不到辛小豐。


    協警隊員一般統一住宿,但是辛小豐,憑借他一以貫之舍生忘死的沉默和高效,贏得了例外。伊穀春接手以後,也隻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給他自由 。一般情況下,辛小豐還是很給他麵子,有任務,他都會果在宿舍裏,沒事他就和哈修在一起。


    衝擊老何聚賭案大獲成功後,伊穀春在所裏連續三天都沒有看到辛小豐,問隊員,不是說他要遲來一會,就是說他剛走。這天晚上十一點,他們這個組剛巡邏完收工,伊穀春打辛小豐電話,說,你在哪裏?辛小豐說,我在公園。和哈修在一起。伊穀春說,我過來透透氣。你在雙拱橋那裏等我。


    春天的夜公園,雖然地燈微幽,還是能感覺到空間裏一層層氤氳的霧氣。伊穀春才走過昏暗的晨練大草坪,遠遠的,雙拱橋那邊的哈修就躁狂興奮起來。很快地,唰唰唰,哈修奔跑過來,直撲伊穀春。辛小豐的身影,隨後也在檳榔林邊出現了。


    兩人一起走著。伊穀春說,這兩天都沒怎麽看到你,今天我也以為你回去了。


    本來想回去的,但是,太晚了,一聽到我的腳步,最近房東那小狗會衝下樓拚命叫,把小孩半夜嚇醒了。找我有事嗎?


    也沒什麽大事。你知道老何那個賭博 案,賭資有多少嗎?


    知道。三十一萬多。不是簡報都出來了嗎?


    三十一萬兩千零六百。伊穀春說,實際應該比這多一點。


    辛小豐沒有說話。伊穀春說,你在想什麽?


    沒有想什麽。辛小豐說。兩人跟著哈修慢慢繞著鴨子湖走著。


    伊穀春說,我很喜歡法律。我覺得法律,是人類發明的最好的東西了。沒有它,我們都是野生動物。我們天生比所有動物都壞。要製定出好法律不容易,更不容易的是,不折不扣地遵從它、執行它。不論在哪一個環節,我們血管裏的野性、獸性、惰性都會伺機鑽出來,占法律的便宜。一部好法律,一部人人遵從的好法律,決定了這個社會的進化步伐。


    辛小豐沒有說話。那天,老何案件一完,他在所門口和伊穀春相遇,伊穀春盯著他似乎有話要說,最後他在牆上狠狠摁滅煙頭走了。當時,辛小豐就明白了,沒有什麽可以避過伊穀春的眼睛。


    法律有時候不近情理,伊穀春說,但是,從警多年後我想透了這個問題。不近情理是法律折衷的代價,這不能是我們拒絕它的理由。因為如果這樣,這個社會就會失去秩序。沒有秩序,我們就淪為動物世界。哪個方麵失去,哪個方麵就淪陷。所以,法律應該成為我們敬畏的神——你為什麽不說話?


    沒有什麽可說的。


    伊穀春就近上了一個秋千,並指了旁邊一個。辛小豐也坐了上去。哈修坐在地上,看伊穀春和辛小豐在秋千上輕輕晃蕩。


    我師傅家陽台上,有一個秋千椅子。深夜,我們在他家喝了酒,就在那裏不出聲地搖晃。宿安水庫強姦滅門案的那個冬天,因為案子一直破不了,又是省裏掛牌督辦案子,師傅的壓力很大,情緒壞透了。經常喝酒,有一次醉後,他抱著我哭了。我就是那個時候,學會了喝白酒。他本來可以升處級,他的年齡杠快到了,幹一輩子了,那是他最後的機會,但是,還是另外一個人提上去了。這個案子走了彎路,那個提上去的人,抓捕了村裏的一個流氓 小混混。有村民說,那個鄉下小混混老是跟著那個在地裏素描的少女吹口哨,扔小石頭。抓進來,那個家夥全部承認了,說是他和另外一個同夥做的。另外那個人在逃。師傅說是扯淡,他知道那個對手的辦案風格。認定是屈打成招。果然,案子後來被檢察院退回補充偵查。


    你師傅為什麽認為那個人是扯淡?辛小豐問。


    一個是現場精液,一個是指紋,一個留在飾品上的指紋。跟那個家夥對不上。


    不是說,還有一個同夥在逃嗎?


    沒有同夥。那是虛構的。你想,一個人為了活命,連滅門死案都承擔下來了,他還會隱瞞同夥情況嗎?可是,這個同夥的情況,他什麽也說不完整。叫什麽名字,多大年紀,住哪裏,平時怎麽來往,還有誰認識他,這一切全都是亂的,每一次供述的都不一樣,今天可能說辛小豐,明天就成了楊小豐。他實在是沒有辦法再編下去了。


    ……那個少女很漂亮嗎?


    調查的時候,都說是。但我看到的她,已經是巨人觀了,腐爛巨人觀。臉麵腫脹,眼睛鼓出來像兩隻乒乓球,鼻子和耳朵,像黑蘑菇,下唇腫得外翻,很醜,很惡心。


    退補不是可以重新再查呀。辛小豐說。


    也許師傅心灰意冷了。當時不是那麽鬧,證據也還沒有滅失,應該是有辦法追查真凶的。師傅在刑偵專業上無人能比,但是,不太會料理人際關係。前幾天,我給他拜年,他說,再過兩個月就退休了,他會來這裏旅遊小住幾天。


    那個案子就成了曆史懸案了?


    也許是。也許不是。做我們這一行的,熟悉一個詞叫“天譴”。就是說,冥冥之中,,老天突然會給你一個機會,一切都水落石出了。這也是老百姓常說的,天網恢恢疏而不漏,不是不報,時候未到。就是指這一類神秘現象。——潮氣太重了,我們走吧。


    兩人離開秋千,往公園門口走。辛小豐說,我知道你會找我的,老何那攤的賭資,實際要再多四千五。


    伊穀春站住,看著辛小豐。


    辛小豐沒有回避他的目光。是我拿了,在現場。


    伊穀春說,簡報已經出來了,那數字就是正確的。但是,我會在合適的時候,把它歸還法律。這錢我出。因為我們一樣出生入死,而你的報酬隻有我的五分之一。我也不會對你說,下不為例。因為,我的個人愛好,並不等於你的。這種事情,我隻能,等你理解。


    兩人沒有再說話,哈修不斷跑遠,探路似地又返回接引他倆,一路隻聽得它張嘴呼吸的嘿嘿聲。進了所大門,伊穀春回自己辦公室,辛小豐把狗帶回後院。一會兒後,辛小豐又上樓進了伊穀春辦公室。伊穀春在換便衣。辛小豐說,我能不能休息一段?


    伊穀春停下來看他,目光有不解也有惱火。


    辛小豐說,小孩還沒有找到保姆,需要有人照顧陪伴。


    和四千五有關係嗎?我們直截了當。


    沒有。


    你在報複!伊穀春並沒有把這句話說出口,他不願意讓辛小豐感到他多麽習慣他的工作默契。辛小豐低頭牽了牽嘴角,在伊穀春看來是個友善的、非常有魅力的微笑。他在看伊穀春玻璃案板裏夾的一張銀黃色的精美賀卡。辛小豐不知道這張唯一被伊穀春壓在玻璃板底下的賀卡,是他師傅的女兒纖纖寄來的。賀卡非常特別,辛小豐看著,又牽了牽嘴角,依然是很友善的麵部表情。


    伊穀春沒有再說什麽。衣服穿好後,他說,三天,夠了吧!


    辛小豐搖頭,說,我從來沒有請過假,也真的覺得累了。


    當保姆怎麽能說是休息?馬上,返城民工潮就開始了。你到底想休息幾天?!


    我也沒有想好。眼下最需要的是保姆。


    你的意思是,保姆一個月找不到,你就一個月不來,兩個月找不到,你就兩個月不來?!


    怎麽可能,辛小豐還是一牽嘴角,似笑非笑,除非你開除我了。


    給你一周!但有事你還得來!


    辛小豐點頭,走了。伊穀春走到辛小豐剛才看的玻璃案板的賀卡前。他衣服也換好了,他也可以走了,但是,他忽然不想走了。他站在辛小豐所站的角度,盯著壓著賀卡的玻璃案板好一會。


    伊穀春下了樓。他去樓下辦公室找出一個筆記本大小的小勘探包皮,又回到自己辦公室,隨手關死門。他俯身在玻璃案板前。他從勘探包皮裏取出一隻扁刷。打開銅粉盒,但看案板的顏色,又決定使用鋁粉。他用扁刷,沾上鋁粉,輕輕地掃在辛小豐剛才左手按的位置,他剛才目測,辛小豐的左手大概在距賀卡左沿十公分的地方。刷上薄薄的一層鋁粉後,他再從勘探包皮裏取出另一把幹淨的刷子,同樣小心地把多餘的鋁粉輕輕刷掉。辛小豐左手的食指、中指、無名指,及半個小指都出現了。食指、中指尖的乳突花紋和小犁溝不是很清晰,這個伊穀春早就想到了,因為辛小豐經常用左手把燃燒的煙頭直接撚磨熄火。但是,伊穀春還是拿出自己的相機,把它拍下。然後,再拿出日本透明膠帶,覆蓋在指紋上,再把沾有指紋的膠帶,小心貼在一張紅色的指紋紙上。指紋留取程序,全部完成了。


    他端詳了它好一會,然後把它鎖進自己的抽屜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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