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一


    伊穀春心情不好。隨著民工的返城,每年的治安局勢都會吃緊一段,這個大家都有數,但是,今年,黑中介的肆虐,把治安形勢搞得更糟糕了。一個四川男人連續被黑中介坑騙,花光了家裏帶來的錢後,從鐵塔上跳下,留下家書說,這是吃人的城市。


    事情發生在伊穀春轄區,報紙報道後,伊穀春忙亂的轄區治安警務工作裏,又增加部署了和工商聯手清理打擊黑中介的活。追逃指標沒有完成,轄區又兩搶案件高發,居民入室案也多了。有個台灣人的別墅,被入室盜賊洗劫後,不僅丟了秒針壞了的勞力士,盜賊居然還在他家看了錄像片,並留下觀後感說,你的毛片質量太差,下次我送你兩片畫麵清晰的。台灣人氣得抓狂。


    伊穀春焦頭爛額,窩囊到極點。月報統計,二警區發案數正數第二,追逃倒數第一。那天晚上,伊穀夏痛經發作要趕醫院,老伊出差,伊穀春就是走不開。他在同學的引見下,陪安防公司老板喝酒,求他派員免費修轄區老樓道的防盜鎖,因為居民們達不成統一的出錢維修計劃。


    今天,伊穀春心情回暖。安防老板真的派人開始對轄區技防門全麵檢修;幾家公司也有意向共建投資,在轄區居民樓搞治安護欄。居委會那個長得像觀音的婉玲主任,老公和弟弟都有不小的公司,她說,你叫辛小豐來,我保證幫他跑下共建款子。而辛小豐下午自己打電話來,說,他明天來上班。這些天以來,伊穀春第一次感到心頭晴空萬裏。這天回家,特意繞道給伊穀夏和媽媽帶了她們愛吃的土筍凍。


    夜裏,伊穀春坐在家中臨湖的玻璃圍欄大陽台裏,看筼簹夜景。伊家陽台懸掛的鳥籠裏,一隻黑鷯哥,已經睡了,不知怎麽醒來,醒來就拖腔拖調地大喊——小——黑——!小黑是伊穀春爸爸的小名,是伊媽媽專用。黑鷯哥又拖腔拖調地大叫——小——黑——!伊穀春站起來,給它送了一些麵包皮蟲和水。鷯哥說,天哪。天哪。這是學保姆惠姐的,連鄉下口音都像。伊穀春把黑布再給它罩上。


    伊穀春回到搖椅裏抽煙,伊穀夏拿著一包皮她最愛吃的山胡 桃仁,到陽台坐伊穀春身邊。哥,每次我最需要你的時候,你都不伸手。


    伊穀春笑,土筍凍贖罪還不行嗎?


    伊穀夏搖頭。伊穀春開始晃動搖椅。伊穀夏也迎合著晃,她說,有一次,阿領叫我和小兔去陪她看歌仔戲,有個男人坐我們旁邊,一直抖位子,抖得我們三個打擺子似的,氣得不得了。我們瞪那男的,他居然色迷迷的自我感覺好得不得了,我們氣得都走了。後來我們集體發誓,絕對不找這種抖腿的男人做老公!


    我們審訊的時候,抖腿的人,通常是最好突破的。他們往往比較脆弱。不說別人了,你今天心裏有事,對吧?


    也沒什麽事,心煩啦。


    那個,媽媽同學介紹的那個外科醫生,聽說還不錯?


    他就是愛抖腿的人!我們那天替爸媽去聽中南海來的保健醫生講座,在愛國大禮堂。就是四五人連排坐的那種老式長椅子,他動不動就抖,整排人都不舒服。人人側目,他怎麽就沒有感覺?


    你為什麽不告訴他?


    伊穀夏搖頭:才懶得。但我心裏又給他三次機會:我們家缺醫生,忍耐一次;他長得比較帥,忍耐兩次;他媽媽和妹妹,都喜歡我哥,說不定能姑換嫂,忍耐三次。第四次,他又抖。我站起來就走了。他追出來,說怎麽了?我說,我不跟你好了。不許打我的電話!他說,你總是莫名其妙!我說就是。他說,在醫院,好多漂亮的護士 要嫁我們醫生,我都沒給機會。你跟我莫名其妙什麽?!


    伊穀春笑,說,根子還是沒有緣分,所以你這不順眼那不順眼。你也別急著結婚,順其自然吧。


    伊穀夏點頭,說,是啊,不過,我肚子痛得要命的時候,真的很想馬上結婚,馬上跟人生十個小孩!


    你們老琢磨的這個結婚土辦法,到底科不科學啊?


    不是我們琢磨,是醫生說的,所有的醫生都這麽說。伊穀春大笑。他拿著煙,看伊穀夏依然心事滿腹的樣子,把煙遞給她,她真的拿了一枝。伊穀春幫她點著。哥,你們單位那個辛小豐,是不是同性戀?


    伊穀春搖頭,你為什麽突然問這個?


    春節的時候,我玩過你的電腦,你的曆史記錄上,查閱了很多有關同性戀的資料。你一定是為他們查的。


    伊穀春有點尷尬說,幹我們這行的,知識越多越方便,隨時用得著,這有什麽奇怪的。你到底怎麽了?


    伊穀夏使勁瞪大自己的眼睛,仇人似地狠狠瞪視天空。伊穀春看到她的臉頰上,一顆淚水掉了下來。


    伊穀春大笑,拍她的肩膀,你傻吧,為那個的士師傅是吧,我真沒有想到你原來這麽傻!小時候,我還以為媽媽生了一個神童呢。


    伊穀夏咳嗽似地,一頓一頓,終於哭出來。伊穀春摟著伊穀夏的肩頭,她不住搖頭:怎麽這樣呢,怎麽會這樣呢,那麽棒的人,和他在一起,你不知道我多麽高興,我跟全世界的人,都沒有這個感覺。為了他,我敢跟全世界的人作對!


    也許他也抖腿呢?


    那就讓他抱著我一起抖吧……


    伊穀春笑,說,真是夠瘋狂的。就為一個來曆不明的司機。難怪上帝看不下去。


    伊穀夏歎了一口長氣。他肯定會對我很好,比媽媽、爸爸和你加起來,還要好!我感覺得到。


    他怎麽跟你說,直說他是gay?


    他害怕我親近他。他對我好,可是……反正和其他男人不一樣。


    你怎麽直撲這個問題呢,人家也許有別的原因,比如,其他女友,比如,跟你沒有特別的感覺,隻當你可愛小妹妹,比如——


    我當然是排除那些了,我還有人證。


    什麽人證?


    他們房東啊。


    房東看到什麽了?和辛小豐?


    我不知道,房東不願意多說。他都不想再租給他們住了,肯定是看到什麽了,可能是覺得惡心吧。不便告訴我。他隻是婉轉地提醒了我,像你告誡我的那樣,離他們遠一點。


    他原話怎麽說?


    他說,他不正常,和我是兩回事,是兩個世界的人。


    伊穀春無語。後來他進去給伊穀夏拿了一紙盒西柚汁出來。伊穀夏淺淺吸了一口,說,哥,我不甘心。求你幫我問問。問問那個辛小豐,他要承認了,我才服氣。


    這人家私生活!你糊塗了!不問。


    他肯定會跟你說實話。


    他是狠角,真正殺人不眨眼的角色——說到這。伊穀春已經笑起來,有逗伊穀夏的意思。伊穀夏很執拗,哥,求你了,我要終結個明白。


    現在就是終結。伊穀春表情已經變得冷峻,他說,今天晚上的談話就是終結。我不會去問他。毫無意義。我隻認他是一把好刀,是我最在意的好兄弟。


    哥——!


    伊穀春伏在陽台上,說點別的好不好,神童?……哦——連我的曆史記錄你都敢點,我的天啊。


    這天晚上,伊穀春失眠了。


    同性戀就是全部的謎底了嗎?它就是全部真相?伊穀春不能說服自己。西隴水庫滅門強姦案,絕對不是一個人所為,現場痕跡看,至少有兩個人。辛小豐如果真的是同性戀,那麽西隴水庫的滅門強姦案,就和他搭不上關係;可是,伊穀春心底有一絲頑強的直覺。這個感覺很細微,卻很精細強韌。從他到所裏,第一次跟辛小豐說到那個西隴人震驚的恐怖滅門強姦案,辛小豐就給他種下了精細微妙的可疑種子。當時,就是辛小豐邊聽邊專注於給哈修找皮膚病灶低頭擦藥,他沒有像普通人那樣發問,案件最終破了沒有?這麽多年了,凶手抓到了嗎?這個西隴人,竟然什麽也沒有問。


    這是一種奇怪的感覺,伊穀春也不斷檢討自己,是不是職業病、病入膏肓了?那本來就是一個膽識與眾不同的人,可是,他不時陰霾瞬逝的眼神,總在他記憶裏流連;辛小豐為什麽有意無意的總回避西隴?為什麽從來不主動提起他的故鄉?辛小豐的反應,成了伊穀春類似病態的期待。在去取小女孩金魚的路上,辛小豐撚碎煙頭扔出汽車後遲滯的一瞬,伊穀春的腦子忽然電光一閃,指紋,他要采集辛小豐的指紋!


    辛小豐的指紋,就躺在伊穀春的抽屜裏。是一個磨損比較嚴重的指紋,識別起來確實有點困難。宿安水庫凶殺現場留下的唯一指紋,就是左手指紋。伊穀春獨自比對琢磨了很久,清晰度是比較糟。但是,越模糊就越有意味——這個人,為什麽要反複磨損這個指紋呢?


    要走進這個迷宮並找到出口嗎?伊穀春感覺自己站在萬丈懸崖邊。


    他站得太外邊了。看到辛小豐驍勇玩命地工作,回望辛小豐完全不計報酬和後果的無聲付出,伊穀春簡直擔心,懸崖邊,隨便來一陣風,就會把自己吹下法律的深淵。在辦公室沒有其他人的時候,伊穀春幾次拿出指紋紙,獨自看著它,推想著。有時他看著自己的電話,這裏麵,也連接著更精準、更冷酷的獵人的槍口。師傅看到這個模糊的指紋,他會想追蹤比對嗎?會,肯定會。一定會。他太了解師傅了。職業精神的極端境界,和賭徒是沒有兩樣的,他的眼睛裏隻有一個目的,看不見任何路邊風景。


    伊穀春仔細看著,又小心收藏回去。他想,辛小豐的指紋,也許還要再弄一次,但也許,他的抽屜,就是這幾個指紋永遠的歸宿。


    現在,那個房東又看到了什麽呢?他告誡伊穀夏,僅僅是單純的性取向問題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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