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小卓這次尿血了很長時間,西藥吃了不少,還是垂尾塌腰。當天晚上,卓生發煮了粥上樓,看尾巴蹲在他們家門口,抱著小卓的脖子,遠看,一人一狗像在看一本畫冊,走近就聽到尾巴悄聲說話,……不痛了好嗎,你快點說沒關係,好不好啊……


    卓生發在廚房還看到那個高個子,但是,他一點表情也沒有,毫無愧疚之心。卓生發沒有勇氣說,你要向我道歉,你必須賠我醫療費!你這樣對待動物對待弱者,真是丟人類的臉!可是,卓生發就是開不了口。


    其實,最令卓生發痛苦的是,比覺輕蔑的眼神,他罵他是貪生怕死的窩囊廢。雖然很輕很輕,那姑娘可能聽不到。但正是他的輕,才顯示出這句話的分量。這句話久違了。這才是卓生發一輩子的痛。他難以相信,樓下這些流氓 怎麽知道他的底,為什麽姓楊的姓辛的都從未流露出來過,反而是這個很久才露麵一次的家夥,冒出這麽句話呢?他當然是有所指的,否則他不會那種眼神那種語調。那個眼神還讓卓生發明白,他敢回擊的話,他一定會取得更多的羞辱。狗血淋頭。


    離群索居,隱姓埋名遠離塵囂的逃離,就是回避這樣一個不可觸摸的心靈之痛,這些頭上長蘑菇的家夥,卻輕而易舉地挑開了這個創痛膿包皮。這個惡棍知道,樓下的肯定就全部知道。他們早就知道我是什麽人了,他們從來沒有說出來。他們沒有揭他的底,不是因為善良,是因為他們無暇顧及,是他們自己更加糟糕,正是這樣,他們又有什麽權利對我輕蔑?


    卓生發心裏的屈辱和憤懣濃得化不開。


    卓生發的樓下分析表上又出現了新的令他亢奮的東西:關鍵詞是:《天文愛好者》、胸部刺青、飾品上的指紋。這是樓下半夜的交 談,姓辛的說。姓楊的在聽。那個年輕點的家夥,一貫嘴笨,聲音又低沉。還有可能是搖扇子的聲音,嘩嘩嘩的不停,聽起來不是太清楚。但是,卓生發還是接收到了與以往不同的東西,是他們的語調、用詞,還是句子之間的緩慢節奏,似乎都傳遞出某種焦慮不安的東西。卓生發整夜在思考。


    一大早,他們連尾巴都帶走了。


    黨 阿姨還是不理睬卓生發,卓生發也不愛搭理她,但是,他看不到尾巴忍不住就問了一句,說,孩子怎麽沒看見?黨 阿姨沒好氣地答,都回魚排了!


    卓生發說,你怎麽知道?


    黨 阿姨說,留字條了。不做中飯。


    那晚飯呢?


    黨 阿姨白了卓生發一眼,表示嫌惡他的囉嗦,大聲說,做!


    卓生發下山去上班的時候,在老榕樹下,竟然看到伊穀夏一個人在那裏合掌默立。


    卓生發放輕腳步,站在她後麵。他仰視大樹,晨風中,老榕樹華蓋綠葉扇動,陽光在樹梢旋轉,然而,樹下,參差披拂的長須軟根,竟然都紋絲不動。按照伊穀夏的設定,樹葉的吹動是禮貌問候,樹下氣根的拂動才是微笑和許諾。那麽,伊穀夏的祈禱又是失敗的。


    伊穀夏看到了卓生發,縮著腦袋hi——hi狡黠地笑。今天國泰民安嗎?卓生發說。伊穀夏說,風調雨順萬民大吉!卓生發說,我看到氣根都不動啊。伊穀夏揉著眼睛說,是吧,你也看到了。我估計要上點香,它可能聽不到我說話。它太高大了。


    卓生發說,他們不在。都去魚排那個惡棍那裏了。你別上去了。


    哦?伊穀夏很意外,她說,我要去拿個東西。保姆在就行。


    什麽東西?


    hi——hi,一個隨手記的生意電話。你先忙吧。


    卓生發下山,回頭已經看不見伊穀夏的背影,他由衷為這個單純天真的女孩難過起來,她知道什麽,她一心一意地對待他們,卻被樓下的什麽都蒙在鼓裏。看吧,離報應不遠了。眼看就要東窗事發、大禍臨頭了。樓下的已經陣腳亂了。她卻什麽都不知道,還整天祈禱著想嫁給混蛋。卓生發痛心地歎氣著,很想跟這個天真無知的女孩推心置腹地談談,可惜,她太爛漫了,太癡情了。卓生發無法也不敢和她分享自己馬上就要麵臨的突破。


    伊穀夏跟黨 阿姨打了個招呼,說自己來找個電話號碼。黨 阿姨抱怨說,他們為什麽不跟我打個電話,不然我下午來一趟,不也一樣把什麽都做掉了?青菜還可以買新鮮的。又不是沒有留電話。害我跑一身汗上山,又沒有什麽事做!


    在保姆嘀咕抱怨中,伊穀夏把辛小豐的床 頭櫃打開,一下就找到了那張三個人在廈大門前的合影。她把照片藏自己包皮裏,把櫃子東西複原好,關上櫃門後,她對怨氣衝天的保姆說,要不你現在就回去,下午早點來吧。我走啦。


    下了山,伊穀夏跑過廢舊鐵路,邊跑邊攔出租車。上了車,車子駛向老華僑區的一個紅磚老別墅,院子裏落滿好像是人心果的落葉,一條蜿蜒鵝卵石小徑在落葉上起伏,通往屋子內大門。上去像個咖啡店,還有個叫“證明力”的廣告設計公司黑色牌子。


    一個穿唐裝的長須男人在看伊穀夏的照片。男人看著楊自道、辛小豐、比覺的合影說,修舊如舊不是做不到,但是,行家還是看得出來的。


    長須男人又拿出一些經過處理的相紙,你看,這些是舊了,可是掃描通不過。


    伊穀夏說,那還是先掃描,再做舊吧。快點。時間字體要一致哦。


    長須男人說,你到底要拿它幹什麽?連我都不能告訴嗎?


    不告訴你是愛護你。伊穀夏說,快點。把時間搞掉。8月25,換成8月19。字體一定要一樣啊!細節是成功的根本。哎,你說,用藥水黃得自然,還是茶水泡後,燈烤的效果好?


    親愛的,長須男人說,專業問題你就不要操心了。到時來取貨就是。


    出了“證明力”別墅,伊穀夏打的去世貿中心大廣場。她在停車場那裏張望,以前她在這裏,伊穀春教過她識別那些兜售黃碟子的人。果然,一個獐頭鼠目、張望不停的家夥在車隙裏走過。伊穀夏說,喂。那人很意外,他顯然沒有想到這麽一個年輕姑娘會招呼他的生意。他躥了過來。你有吧,伊穀夏問。什麽都有!你喜歡哪種的?伊穀夏說,同性戀的有嗎?男的那種。最好是三個人一起的。


    黃販子像鴨子聽雷公一樣,歪著腦袋。要這個啊,手上沒有。要不,我回去拿。家裏有,很嚇人的都有。你等我半小時。


    我們打的去。走。


    黃販子一下就看出伊穀夏心切,說,我們先說好,這種貨很缺。進了貨也未必好賣,所以,一張八十。伊穀夏從來沒有買過這類東西,不知道十元一張的行情價,但她從黃販子眼睛狡詐的眨巴裏,感覺到自己被宰了。黃販子說,要是嫌貴,我們就不去了。黃販子竟然要開門下車的樣子。伊穀夏說,去!我驗了貨,滿意就給你五十!


    這下輪到黃販子退縮了,唔,你,你行嗎?你不會是……警察實習 生吧。黃販子扭頭往後看,還真怕有人跟蹤。伊穀夏說,警察哪有空管你這破屁事!


    買了一張黃碟,在商城再逛了一大圈,伊穀夏又奔回華僑區“證明力”別墅。


    照片拿到了,對比起來看,質地、色彩、光澤度,整個外觀,新舊照片已經十分接近,除了手感,新照片有點韌勁。舊照片充滿歲月的綿軟。但如果把舊照片收起來,不對比,一般人想不到有假。伊穀夏感到基本滿意。走到門口,她站在那裏一直揉耳朵。


    長須男人說,耳朵癢嗎?


    伊穀夏說,不是,耳朵也有點癢。我在想,我是不是該抱你致謝,又怕你誤會。


    少來。長須男人說,我還不知道你的小算盤。


    伊穀夏說,那好吧,攤牌。這是我們兩個之間的致命機密。有第三個人知道,我就去找你老婆推心置腹地談心。長須唐裝打了她肩膀一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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