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麗景中庭,晚飯後納涼的人多了起來。


    伊穀夏看到伊穀春的黑色高爾夫進了筼簹麗景,然後就到了羽毛球練習 場後麵的羅漢竹林下。她坐在竹林休閑椅上。今天晚上,她媽媽照例要聚友打牌,哥哥經常晚歸,但回家就會在樓上的自己臥室。伊穀夏和家裏說好了,她晚上不回家吃飯。伊穀夏在小區中庭,一直等到伊穀春的車回小區。她在能看見他們家燈光的羅漢竹林裏,等了二十多分鍾。伊穀夏忍不住了,她害怕伊穀春突然出去。這個情況,也是時常發生的。


    伊穀夏打了家裏電話。果然,是保姆惠姐來接的。伊穀夏要她幫自己找到一張名片,急用。惠姐就放了電話,趕緊上樓到她房間。兩分鍾後,惠姐下來說,你的桌上沒有啊!名片盒我都倒出來看過了。沒有那個叫蘇總的名片。伊穀夏說,肯定有。你在書櫥裏看看。快點。我急!不然你叫我媽給我找。


    和伊穀夏預計的一樣,媽媽打牌根本沒空搭理她。惠姐說,你哥在房間,我叫他幫你找吧。伊穀夏說,快點快點!


    伊穀春下來接了電話。問明情況,他說,家裏的人,都是你的通訊員!我掛了,找到我打你電話。他懶得樓下樓上跑了。伊穀夏竊笑。親友們都知道她有這個前科,手機裏懶得輸入號碼,急用時,到處擾民。


    伊穀春進了伊穀夏房間,桌上的兩盒舊名片都被惠姐攤在桌上,隨便一眼就能看出,裏麵沒有咖啡色的窄片子。書櫥裏也有一盒舊名片,但並沒有幾張,裏麵也沒有。床 頭櫃上有本看了一半趴著的書,其他什麽也沒有。伊穀春看來看去找不到,順手拉開了伊穀夏的抽屜。抽屜挺亂的,有相機啊、舊手機啊、禮品金筆和散亂的名片。伊穀春撿起來看,都不是蘇總。在一個精製的西點盒,盒邊和抽屜間也有幾張名片,有張咖啡色的。因為抽不出,伊穀春隻能把盒子拿出來,結果,他看到盒子底下有張光碟,封皮一看就是盜版,圖像不清晰;好像是有關舍利子什麽的。伊穀春隨手把它打開,光盤上,卻是三個赤裸的男人在做愛的畫麵。伊穀春把光碟收好,翻看那幾張名片,果然有蘇總的,就是那張窄片,但是,並不是伊穀夏以為的咖啡色,而是白色的。伊穀春打伊穀夏電話,報了名片上電話號碼給她,說,你什麽時候回來?伊穀夏說,十點半左右吧。爭取十點進門。


    伊穀春看了看表,至少還有一個半小時。放下電話,他打開了那個台灣絲綢糕點盒,裏麵裝著女孩子的工藝品、水鑽發卡、首飾玩具之類。還有一張舊照片,三個年青人在廈門大學大門前的合影。一開始,伊穀春把照片放下了,因為不認識,隻是心裏奇怪,伊穀夏怎麽會有這麽個東西。忽然覺得不對,拿到燈下仔細看,他先認出了辛小豐,隨後是的哥楊師傅。他推測,那個最高的就是尾巴的魚排爸爸了。三個人的表情都很沉悶,令人討厭。但是,辛小豐看起來多麽年青啊,簡直像個剛脫下紅領巾的少年。伊穀春看到了右下角的時間,突然,他像被開水澆頭一樣,幾乎彈跳起來:1988.8.19,


    伊穀春的腦袋裏一片空白。這就是說,這一天,這三個人在廈門,在遠離案發現場至少六百公裏的地方?!


    伊穀春把光碟殼子留下,其他全部複原。回到自己房間,把光碟塞進了電腦,他返身把門反鎖了。歐美的片子,似乎有個簡單故事,但沒有敘事耐心,很快就直奔性場麵了。伊穀春的英語也糟糕,也沒有興趣關心故事發展,三個男人挑戰他想象力極限的性愛畫麵,讓他瞠目而惡心。


    伊穀夏怎麽會有這個東西呢?是從三個男人那裏偷來的?肯定是。伊穀春快進放完,立刻把光碟放回了伊穀夏的抽屜。他在她抽屜前仔細察看,怕自己留下什麽過分痕跡,不過,想想也釋然了,沒有什麽好顧慮,她既然叫找東西,抽屜被人動過也在情理之中。


    伊穀春在自己房間抽煙。腦子裏也煙霧彌漫。這是不對的,但哪裏不對呢,他還理不出頭緒。辛小豐在疑雲深處,揮之不去。前天晚上,就在樓下,當師傅說到楓葉飾品上的指紋、說到刺青、說到《天文愛好者》,伊穀春看到辛小豐舔了兩次嘴唇。他幾乎一言不發,可是口幹舌燥了。辛小豐不想來,他被強迫赴宴後,心神不寧,雖然他掩飾得不錯,連師傅這樣的毒眼都沒有看出來,師傅隻是看出了徒弟的刻意,他從徒弟的刻意,感覺到了什麽。專業玩到這樣份上,有時語言成了多餘。默契是無須語言的。伊穀春能看出來,心有靈犀的師傅後來也在有意施壓。果然,辛小豐走了之後,師傅說,你是特意讓我講故事給我的小老鄉聽的嗎?


    伊穀春說,你開心嗎?


    師傅說,我很疲憊,但我會證明我是對的。謝謝你。


    伊穀夏回來的時候,不到十點。她給大家帶了一大袋孜然烤羊肉魷魚串上來,牌友們也餓了,紛紛伸手,隻有伊母怕上火沒吃。伊穀夏拿了幾串到樓上給伊穀春,準備去衝涼。伊穀春叫住了她。


    忙什麽呢一個晚上瘋瘋癲癲的。


    一個搞無紡布的朋友,貨進超市的時候,被中間小鬼欺負得厲害。所以,不惜代價,讓我幫忙疏通管道。


    你和那楊師傅最近還來往嗎?


    偶爾用他的車。他就是職業操守好,其他也沒多大意思。


    怎麽了?


    沒什麽。


    沒什麽,一說到他你的臉幹嗎這麽臭。


    就是沒什麽。反正他們這些人也不需要女人做朋友。


    他們這些人怎麽了?


    哥你煩不煩啊。我要去洗澡了。


    上次楊師傅胸口上的刀疤,很深嗎?——哦,好像他不讓你看。


    我看到了,哼。辛小豐在給他擦身的時候,被我撞見了。


    撞見?撞見什麽了?


    很長。伊穀夏不耐煩地比劃了一下。


    還有其他疤痕嗎?


    伊穀夏搖頭。


    有燒傷、燙傷、或者刺青紋身圖案嗎?


    沒有。伊穀夏說,就那道疤很長。你問這個幹嗎?


    物以類聚啊,辛小豐身上都是傷疤,我想他也是。他又那麽不願意你看。還有那個魚排上的,說不定身上也有很多傷疤。


    那天他送尾巴從魚排上來,我看到他衝涼出來的,沒有疤沒有紋身。什麽都沒有。不過他很凶。房東怕他。


    小夏,伊穀春沉吟著,告訴我,他們三個真的不需要女人嗎?


    我不知道!


    伊穀春看到伊穀夏的眼圈紅了,他想了想,過去用手臂圈住她。他感到伊穀夏的淚水掉在他小臂上,很熱的一滴。這個時候,伊穀春強烈地湧起對妹妹的憐惜之情。


    伊穀夏像一隻挨打的小狗,蜷縮在伊穀春的懷裏流淚。伊穀春拍摸著她的頭,說,隨緣吧。伊穀夏嗚咽,……他們從小在一起長大,一起讀書、一起打架、一起出來打工,有錢一起花,他們不要女人、不結婚,約好了同生共死,相持到老,我怎麽和他們比啊……


    那就不要比,對了,魚排那人好像傳授給尾巴很多天文知識。


    沒什麽了不起,不過是一本兒童睡前讀物,我看到過。


    找名片的時候,我看到辛小豐三個朋友的合影呢。


    那照片,伊穀夏厭倦而鄙夷,楊師傅住院的那天晚上,尾巴過來睡覺,從她書包皮裏掉出來的。我忘了還他們了。


    伊穀夏去洗澡後,伊穀春坐在自己房間的藤椅裏直揉太陽穴,不斷地掐捏鼻根。他頭痛。頭痛欲裂。


    剛才伊穀夏替他開窗換了一次空氣,現在,空調屋裏,又是煙霧騰騰了。他汗出如漿,還在一枝接一枝地抽。伊穀春和他師傅一貫都有這個自信,他們相信自己是絕不會迷航的,卓越冷靜的頭腦,稟賦過人的直覺,精確的方位感,不懼怕任何迷宮。這次,難道自己真的錯了?錯得這麽離譜嗎?伊穀春用力按摩著自己的太陽穴,幸好忍住了沒有到師傅那裏先露底。伊穀春第一次感受這種心亂如麻的感覺。不僅是亂無頭緒,而是被澆上了漿汁。他舉步維艱。


    臨走,師傅說,現在,很多事,對我意義都不大了。但是,既然還沒有正式退休,我還是樂於看到真相,隻有真相能教訓他們,我的推斷是唯一正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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