酷暑隨著純妃門前的荷花開敗而逝,七月流火,太陽已不再毒辣辣地烘烤大地,圓明園中多草木山水,更比尋常處涼快一些。妃嬪們被暑熱悶在屋子裏整個夏天不大走動,如今園子裏已常常可見倩影晃動,倒也熱鬧起來。


    但不論寒暑,園中宮中的關防不可忽視,侍衛們這一整個夏天都沒再見到嫻妃娘娘到處逛,念著是否天氣太熱人家怕曬傷了如雪的肌膚,可現在涼快一些了,常遇見什麽貴人答應,嫻妃娘娘的身影卻再也沒出現。


    六宮之中,皇帝這個夏天算得上雨露均沾,有頭臉的幾位誰也沒冷落,就連嘉嬪也遇上幾日的好,更不要說昔日盛寵的嫻妃。可這個人太過深居簡出,連純妃都時常領著三阿哥到長春仙館或凝春堂請安,嫻妃一直推脫中了暑氣,躲在屋子裏不見人,一晃便是兩個月過去。


    七月初七乞巧,從先帝開始每年都在西峰秀色由皇後主持,是隻請宗室皇親熱鬧熱鬧的家宴,到八月十五前便要回宮裏,一並伺候幾位太妃太嬪共度佳節。


    今日六宮至長春仙館請安,皇後便要說家宴的事,妃嬪座次上,獨有嫻妃的位置空著,皇後不禁問:“嫻妃的身子,還是不大好嗎?”


    她們聚居在九州清晏,本該互相照應,可嫻妃幾乎不與誰往來,皇後這一問,竟無人能回答。倘或問的是貴妃,海貴人還能說上一說,但貴妃此刻好好地坐在一旁,連她也不知道嫻妃到底怎麽回事。


    皇後麵色不豫,吩咐紅顏:“你去九州清晏走一趟,問問嫻妃可好,若是身子無礙,叫她來一起喝杯茶。若是病著,請太醫看過再來向我回話。”


    紅顏領命,向諸位娘娘欠身後,帶著兩個小太監離去。


    轉眼紅顏進宮就快一年,而大半時間都跟在皇後身邊,她如今越發曆練老成,雖然年紀小,可因地位不同帶來的不同境遇,早已不再是那個戰戰兢兢,什麽都不懂不會的小宮女了。


    紅顏避開諸位娘娘,從座次後麵退下,而貴妃正好坐在對麵,將她的一言一行看得清清楚楚。從五月起她就在意上了這個小宮女,但上回她來取綠豆糕後,有一兩個月沒見,今日再看到,像是把曬黑的肌膚養白了回來,身量也越發抽了條兒,窈窕的身子從眼前迅速晃過去,可還是讓人不得不在意她那張漂亮臉蛋。


    貴妃心中暗暗想,放眼後宮妃嬪身邊的人,不是上了年紀就是樣貌平平,誰會放一個水靈靈的在身邊,難道不怕皇帝來時被宮女所吸引,嘉嬪當年不正是憑著姿色,在西二所勾引的皇帝?


    她抬眸看向皇後,又不得不歎服,皇後這般雍容絕色,還有寬闊的心胸,大抵旁人在她眼中,的確都不值什麽。


    紅顏這邊一路往九州清晏去,路上與富察傅恒相遇,那邊侍衛從岔路口來,紅顏還刻意停下等一等,到了眼前便說:“好些日子不見大人了,您現在重新回園子裏當差嗎?”


    傅恒乍見紅顏,且她還有心等自己過去說話,心裏實在高興。這個夏天他忙壞了,細皮嫩肉的公子哥曬成了麥色肌膚,黑黝黝的倒是顯得更有男人氣概,一見紅顏便滿心歡喜,連不怎麽令人高興的話題說起來,也少了幾分怨懟,他道:“今日是來交接的,往後我就不再在園子裏走動,皇上和皇後娘娘回紫禁城後,我也不進內宮了。”


    紅顏略有些可惜,但她說的是:“以後娘娘和公主想見大人,就不容易了,公主知道了一定不高興。”


    “那你……”傅恒想問紅顏自己想不想見他,可這麽久了,他們已經能隨和熟悉地說說話,但還是沒跨出那一步。上回見姐姐時,姐姐也歎:“紅顏的心思太簡單,她滿心隻想伺候好我。”


    “大人想說什麽?”紅顏笑靨如花,白皙的肌膚在陽光下仿佛能發光,看得傅恒迷了眼,又不敢死死地盯著人家,稍稍避開眼光,含糊其辭地說,“往後還請姑娘更費心照顧皇後娘娘。”


    “那是奴婢的本分,不過大人的心意,奴婢明白。”紅顏笑著答應。


    心意?傅恒有些激動,但理智很快就叫他冷靜,什麽心意,無非還是要照顧好皇後的話。


    “奴婢會盡心盡力伺候娘娘,大人隻管放心。”果然紅顏的心思很好猜,她福了福身子道,“大人繼續忙著,奴婢要去請嫻妃娘娘。”


    身後一位侍衛卻道:“姑娘你看,那邊過來的,可是嫻妃娘娘?”


    眾人遠遠地看過去,一位宮女打著傘攙扶年輕的美人往這邊走來,此刻幾位娘娘都在長春仙館,來者必然是嫻妃無誤,紅顏立刻轉身迎上去。


    但在他們看到嫻妃之前,嫻妃已經望見這邊的人,傅恒與紅顏說話的模樣,看得嫻妃恍如隔世,可那個人連夢裏都不肯來,這炎炎酷暑的兩個月,他在鄂爾坤河過得可好?


    “奴婢參見嫻妃娘娘。”紅顏帶著小太監來行禮,說皇後要她來問候嫻妃,請她去長春仙館喝杯茶。


    “正是見姐妹們都來了,我也來了。”嫻妃道,“你起來吧,這就去給娘娘請安。”


    紅顏站起身,含笑正視嫻妃,嫻妃卻是眸中一亮,脫口而出道:“好漂亮的小姑娘,許久不見,你又長大了。”


    “娘娘您……不要取笑奴婢。”紅顏赧然,不好意思地低下了頭,側身讓出道路來,抬手相請,“娘娘您這邊走。”


    嫻妃在這邊,其他侍衛規避,但傅恒還是上前行禮,嫻妃望著他的身形,傅恒越長大和他的哥哥越相像,就更勾起她心中萬千情緒,身子也禁不住晃動,花榮忙攙扶著,輕聲問:“主子,您沒事兒吧?”


    紅顏見嫻妃臉色不好,花榮既要打傘又要攙著,便主動上前為嫻妃打傘,花榮感激後,硬是推著她家娘娘離開了這裏。紅顏打傘跟在一旁,忽然想起富察大人,回眸朝他望一眼,微微一笑算作告別,可這笑容,卻把傅恒看呆了。


    來到長春仙館,皇後見嫻妃臉色蒼白,不禁責備紅顏:“我說娘娘若病著,就不要動身,讓太醫去瞧一瞧,你怎麽還是把人請來了?”


    紅顏不能為自己辯護,這是伺候主子的規矩,她並不在乎皇後的誤會,倒是嫻妃有心,淡淡一笑說:“臣妾是半路遇見紅顏,本就是看姐妹們都來向娘娘請安,臣妾也坐不住了。”


    皇後看了看貴妃,有名的病美人如今也比嫻妃強些,不禁道:“養好身子為重。”


    之後說七夕家宴的事,茶水上了兩回後,眾人才散了,紅顏隨娘娘回內殿拆下沉甸甸的鈿子,一麵告訴她:“奴婢路上遇見富察大人,大人說往後不在園子裏當差,回紫禁城也不進內宮了。”


    皇後先是舒口氣:“他在內宮行走,我本來心裏就不踏實。”可是想到紅顏,有心問道,“大人還與你說什麽了?”


    紅顏不知娘娘話中另有深意,小心翼翼將發絲盤起,說著:“沒說什麽話,大人要奴婢好好伺候您,後來就遇上嫻妃娘娘了。”她說完這句話,就聽見皇後輕輕的歎息,不禁問,“娘娘,奴婢說錯什麽了嗎?”


    皇後含笑看著她,搖頭道:“沒什麽,現在一切言之過早,的確是急不來。”她心裏念著,但願傅恒從此飛黃騰達出將入相,可以衝破一切阻礙,把一個小宮女娶為正妻。


    長春仙館外,眾妃散去後,或有人去園子裏散步,或是結伴回九州清晏,嘉嬪匆匆去凝春堂接四阿哥,海貴人便與貴妃結伴,其他人都來行禮走遠後,她悄聲問貴妃:“娘娘方才一直盯著皇後身邊的紅顏看,您不認得紅顏?”


    “怎麽會不認得,隻是……”貴妃有心將四周望了望,問海貴人,“你可察覺到,皇上近來有心事?”


    海貴人苦笑:“一整個夏天,臣妾就伺候了一回茶水,說不上兩三句話就叫嘉嬪攆走了,哪裏還能察覺什麽心事。”可她玲瓏心,貴妃若非覺得有奇怪的地方,絕不會輕易說出口。


    貴妃果然道:“娘娘身邊那小姑娘,越長越好看,跟著娘娘,渾身的氣質都不同了。”


    海貴人不言語,貴妃繼續道:“皇上近來越發重漢臣,前天還聽說回宮後,要在乾清宮召滿漢大臣廣開言路,還封了一個江蘇的貢生為國子監學正。”


    “娘娘,這朝政的事兒,臣妾可聽不大懂。”海貴人含蓄地守著她的分寸。


    貴妃笑道:“我想說,也許將來宮裏漢家妃嬪會越來越多,我和純妃也就不會再被人詬病了。”


    海貴人神情稍稍黯淡,輕聲道:“到底是漢人多,哪裏像我們草原來的。”


    貴妃忙抓了她的手說:“提起來才這樣講,不提起來我們姐妹有什麽不同呢?什麽漢家草原,我但凡還有一天好,不會叫人欺負你。這會子說的可不是這個話,我是想皇上他,有很要緊的心事沒對人說,就怕這件事說出來,要掀起很大的風波。但願是我多慮了,咱們可要小心應對。”


    海貴人見她說的含糊其辭,知道細問也不會有結果,隻好答應著:“我都聽您的話。”


    眾人回到九州清晏後,皇後派太醫為嫻妃診脈,但傳回長春仙館的話,卻說嫻妃身體並無大礙。可她氣色差精神不好眾人也都看在眼裏,皇後唯有吩咐太醫仔細照顧,之後連太後問起來,也隻說是暑天怕熱,闔宮上下隻有嫻妃自己明白,她不過是害得相思病。


    數日匆匆而過,至七夕乞巧,帝後侍奉太後在西峰秀色擺宴,這本是漢人風俗,但從先帝起就重視七夕,自然也是為了體現滿漢一家。因七夕亦稱女兒節,公主郡主們除了從太後這邊得到賞賜,會聚在一起穿針引線點花燈,祈求福澤庇佑。


    宮中隻有和敬一位公主,宗室裏年紀相仿的郡主倒是不少,可和敬連妃嬪生的阿哥都愛搭理,何況這些堂姐妹,她骨子裏有中宮嫡出的傲氣,但在長輩麵前,並不會輕易表露。今日與堂姐妹們也玩得好好得,但宴至中旬,她就拉著紅顏避開人群,到後山去了。


    紅顏本是要將娘娘換下的衣衫去收拾起來,卻被公主帶走,以為公主是貪玩,可到了後山,和敬卻一本正經說:“好好的節日,非要和她們聚在一起,我還想虔心為額娘祈福呢,紅顏你替我守著,別叫人來打擾我。”


    聽說是為皇後祈福,紅顏立刻來了精神,守在會有人來的地方,好讓公主虔心乞巧祈福,她依稀聽得什麽健康平安的字眼,知道公主最最在乎母親,心裏也默默祝禱起來,希望娘娘能健康,能再得一位皇子。


    她嘴裏輕聲念著,忽然被人拍了一下,公主已經禮畢,跑出來看紅顏在默念,便笑:“你是不是在求織女娘娘,給你賜個好夫君?”


    紅顏連連擺手:“沒有的事,公主您想哪兒去了?”


    和敬壞壞地笑著,推她一把道:“別以為我不知道,那次我可是親眼看見,你給我小姐姐送了手帕,你是真的不懂還是裝傻,哪有女孩子給男人送手帕的?”


    公主年紀不大卻很成熟,終日和嬤嬤們在一起,聽她們閑話嘴碎的,沒吃過豬肉也見過豬跑,這會子笑嘻嘻地說:“你長得好看,和我舅舅很登對,不過你隻是個宮女,大概隻能給他當妾室。”


    “公主您誤會了。”紅顏不著急,笑道,“那手帕是咱們那次去捉蝌蚪,不是玩兒得渾身都濕透了嗎?原是大人給奴婢,奴婢那天隻是原物歸還。”


    “這樣啊?”和敬沒想到。


    “大人是您的舅舅,是皇上的國舅爺,那樣貴重的出身,奴婢怎麽配得上。”紅顏一本正經地說,“好在您今天是跟奴婢說,若是與旁人說,給大人添麻煩不說,還會叫人覺得奴婢不安分。公主,奴婢是宮女,若有這樣的私心,是大罪。”


    和敬到底是小孩子,臉色一緊問:“真的?那我不再說了。”


    紅顏心裏一鬆,正高興時,聞到一股燒糊的味道,她轉身一看,公主剛才出來的地方,火光衝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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