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顏緩緩起身,低垂螓首,她沒有看向皇後,不知道自己如今已長高與皇後一般身量,而皇後也自然地用當年的視線來看待她,當不得不抬起目光才能看到她的臉,而紅顏周身的氣質也與從前很不一樣,她心內微微一震,不禁道:“抬起頭好好讓我看看。”


    “是。”紅顏應諾,終於將目光落在皇後身上,皇後依舊還是曾經的模樣。可是這幾年,她和身邊的櫻桃小靈子都在成長,加之瀛台太過安寧的日子,讓人感覺不到歲月的流逝,直到這一眼看見皇後,紅顏再也不是從前仰望的目光,她才真正意識到時光在自己身上留下了什麽。


    “你長高了,如今這樣才像一個皇帝的宮嬪,從前還那麽小。”皇後感慨萬千,道,“紅顏,你受委屈了。”


    “臣妾在瀛台一切安好,不曾受委屈,多謝娘娘關愛。”紅顏答應著,側身讓開道路,“請娘娘先行,太妃娘娘在慶雲殿等候。”


    皇後頷首:“我們有的是時間說話,不急於此刻。”她說著便往前走去,玉芝嬤嬤遠遠地迎上前,皇後親昵地攙扶住要行禮的老人家,自責道,“嬤嬤也該是頤養天年的時候,我和皇上卻把太妃娘娘托付給您。”


    說著這些話,便進了慶雲殿,太妃沒有因為皇後到來而刻意打扮一番,皇後也沒有穿戴隆重威嚴的朝服,彼此見了都十分自在,皇後行了大禮,便被太妃喊道跟前,挽著手輕輕念著她的閨名“安頤。”


    紅顏侍立在身後,玉芝嬤嬤走上前,眼神相交她明白了嬤嬤的意思,便帶著櫻桃和小靈子離去,轉身時還聽得太妃念叨“安頤”,出門卻忽然變成了“玉溪”,她愣了一愣,立刻明白不是“玉溪”,而是“毓溪”才對。那是先帝孝敬仁皇後烏拉那拉氏的閨名,紅顏還在壽康宮時,聽太妃們閑話家常會提到一兩句,知道那是先皇後烏拉那拉氏的名諱。


    這邊廂,安頤聽見先皇後的名字,見太妃眼中凝聚著什麽,還以為是老太太糊塗了,她笑悠悠道:“皇祖母,孫兒媳是安頤,不是毓溪。”


    太妃笑道:“你五歲第一次隨家人進宮時,在我們所有人眼裏,都像是看到了你婆婆小時候的模樣,當時誰都在心裏覺得,老天是為弘曆送媳婦來了。”


    一樣的出身貴重,一樣的美麗容顏,連失去兒子這麽慘痛的事也一模一樣,安頤從來都不喜歡有人拿她和先帝皇後比較,可不得不承認,她真的是順著婆婆的人生一路走下來,可她沒有先皇後那樣的胸襟氣度,很多事隻是不得不承擔著,而非心甘情願地付出。


    “安頤,在你眼裏,先皇後與當今太後有沒有差別?”太妃問道。


    壽祺太妃出身佟佳氏,是康熙爺的表妹,和皇後富察氏一樣背後有著高貴的家族,但當今皇太後雖姓鈕祜祿氏,卻非昔日康熙爺孝昭皇後娘家的鈕祜祿氏,隻不過是個四品典儀家的女兒,而他父親的四品典儀還是因為女兒嫁入四阿哥府為格格,才得以升遷。


    這一切安頤都知道,弘曆的嫡母是當初選她做兒媳婦的人,那些年裏安頤也時常在先皇後膝下承恩受教導,彼時的熹貴妃娘娘溫柔嫻靜,從不會對任何事插一句嘴,直到先皇後纏綿病榻那兩年,做的最多的,是在弘曆嘴饞時為他極力周全,左一個侍妾右一個格格收在房裏,安頤曾聽熹貴妃被先皇後責備,說她太慣著弘曆了。


    不得不承認在那些年裏,親生的婆婆在安頤眼中並無威嚴,她不過是先帝的一個妾,和如今三宮六院的妃嬪一模一樣,而安頤早就知道親生婆婆這個熹貴妃,是母憑子貴、是得皇後寵愛,她自身與先帝爺之間的情分實在有限。


    後來嫡母仙逝,安頤隨丈夫搬出紫禁城,縱然不得不時常進宮侍奉熹貴妃,可畢竟兩處屋簷下住著,在寶親王府的那段日子對安頤而言,似乎是這輩子嫁給弘曆後,最自由的時候。而如今同在紫禁城,一眨眼,她的人生已經被束縛了整整八年。


    太妃見皇後不言語,笑道:“是不敢說嗎?傻孩子,我不會告訴任何人,很快就要帶進棺材裏了。”


    皇後慌忙道:“皇祖母不要說這樣的話,皇上他舍不得您走。”


    “我老了……”太妃笑悠悠,再問了一聲,“好在耳朵不壞,還能聽得清清楚楚,孩子你告訴我,在你眼裏這兩個婆婆,有沒有差別?”


    皇後垂下眼簾,又猶豫了半晌,才終於開口:“安頤有罪,如今的皇額娘,孫兒媳從未真正敬重過她。這麽多年,她像緊箍咒一般的存在著,稍稍一念叨,我就頭疼欲裂。”


    “還有呢?是不是因為在你眼裏,她不是先帝的妻子,且出身低微,又不受先帝喜愛?”太妃道。


    皇後眼神晃動,不敢應答。


    太妃道:“你和弘曆一起長大,是這宮裏年輕一輩裏,少數見過他親祖母的人。這位被你們奉若神明一般的祖母,和你的親婆婆一樣,身前做了康熙爺一輩子的妾,甚至宮女出身還不如太後。可正因為那不是你的婆婆,你根本不會往那上頭去想,你隻是不喜歡弘曆的額娘,才找出這麽多的借口,讓自己心安理得。”


    皇後渾身一顫,她來瀛台的路上就想太妃見她要說什麽,沒想到一上來就討論起皇太後,此刻被太妃戳中心事,忙屈膝要請罪,太妃笑悠悠道:“在我身邊坐著,沒那麽多規矩。”


    皇後心裏突突直跳,不禁朝門外看了幾眼,似乎擔心被誰聽見這些話,但這裏一個人也沒有,紅顏她們早走了。


    “孩子,看在我曾撫養弘曆的麵上,聽我說幾句。”太妃還是那麽和氣,可慢悠悠說出的話,卻分量十足,震得皇後無言以對。


    太妃道:“皇太後這麽多年來,行事雖有欠缺,可她無愧於任何人。為妾時忠於丈夫侍奉皇後,還養育了一代帝王,如今做了太後,也恪守自己的本分,為皇帝的後宮操碎了心。她全心全意地為愛新覺羅家付出,甚至不在乎你們怎麽看待她,比起太後,安頤你遠不如她。你不願自己被人拿來作比較,可你卻並沒有做出什麽足以讓人覺得你勝過先輩的事,比起這個皇室,乃至你的丈夫和孩子,安頤,你更愛的人其實是你自己。你若真正成為強者,又怎麽會在乎這些言論,又怎麽會看到那些異樣的目光?太後她也不願被人拿來作比較,於是她全力以赴地想要做好,而你卻遊走在自己的世界裏,完全為了自己而活。”


    皇後神情緊繃,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太妃見她這樣痛苦,又道:“為自己而活也許這沒什麽錯,可你就不能再強求別人把你看得萬丈光芒。你身上缺損的,並不是永璉帶走的,而是你早就自己舍棄的。這是天家皇室,不是平頭百姓,你注定掙紮不過命運,要想做一個名垂青史的賢皇後,或單單是弘曆心底的女人,又或者你富察安頤自己,旁人可左右不了。但這麽多年,你在這三個角色裏跳來跳去,人就那麽點本事,哪能事事周全?”


    皇後眼瞼濕潤,揚起的笑容隻看得到苦澀:“太妃娘娘,安頤現在選擇,還來得及嗎?”


    慶雲殿外,紅顏帶著櫻桃和小靈子等在屋簷下,裏頭輕悄悄的什麽動靜也沒有,可紅顏覺得太妃娘娘一定是有很重要的話要交代,而一些太監宮女已經議論,太妃忽然鬆口要見皇後,是不是自覺大限已至,要交代一些身後事。紅顏心裏一陣痛,緩緩呼吸著,讓自己安寧下來。


    殿門外傅恒帶人巡視至此,要確保皇後出行萬無一失,隔著殿門遠遠看到靜立在屋簷下的的紅顏,他匆匆望了一眼,轉身便走了。


    隔了很久,皇後才走出內殿,出門就看見紅顏站在廊下,她正仰望藍天像是發呆又像是想什麽,等她身邊的人提醒才察覺自己出來,忙走上前行禮。


    柔軟的綢緞泛著瑩潤的光芒,真若波光粼粼的湖麵一般,美麗的人做什麽都賞心悅目,皇帝就算隻是喜歡眼前人的容顏,也無可厚非,但事實又並非如此。皇後曾想,有什麽事是值得在紫禁城那樣的地方被人長久念叨,結果幾年過去,魏紅顏成了她所見的第一樁事。


    “紅顏,送我出去,我們說幾句話。”皇後吩咐著,一麵來拉紅顏的手,她不自覺地抬頭,卻看到皇後泛紅的雙眼,心想是皇後舍不得太妃才會落淚,又怎麽知道這大半個時辰裏,太妃把皇後的心都掏了出來。


    兩人朝外走,傅恒迅速帶人守護在一旁,可他離開十幾步遠,目光也不會停留在紅顏身上,嚴格地恪守著他的本分。


    皇後看在心裏,忽然感悟了什麽似的,一麵走一麵對紅顏道:“昔日就說要將你遷入延禧宮,這麽些年不曾動過,等你回宮時,還是住進延禧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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