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曆一怔,不怪紅顏直言不諱,他是真的說錯話,幸好沒在皇後麵前提起,可現在他該怎麽做,堂堂一個皇帝,竟落得裏外不是人。


    紅顏道:“娘娘昨日白天還向太後保證,說純貴妃留下絕不會有什麽事,照顧好六阿哥要緊,可您立馬就讓娘娘打臉了。臣妾怎麽都成,但娘娘的顏麵何在,又何止是對太後,對所有人都如此,皇上的顏麵固然重要,娘娘呢?還有……”她的聲音略輕了些,垂下臉道,“臣妾心裏也不好受,不是怪皇上多情,而是太在乎。”


    “可你們,要朕如何是好。”弘曆眉心緊蹙,“朕以為你會體諒,以為你會幫朕勸皇後,可你卻一樣把朕遠遠地推開。”


    紅顏抬起了頭,微弱的光線下,彼此的神情都那麽模糊,可她清晰地感受到心內的難受,她不能對皇後說,也不能對皇帝說,此刻唯有福了福身子道:“皇上曾說,即便您與臣妾鬧了矛盾,也讓臣妾耐心等一等,您一定會來哄,如今是皇後娘娘負氣,難道對皇上來說不是一樣的事嗎?臣妾固然怎麽都成,但眼下,也隻能讓皇上失望了。”


    她言罷即轉身,當年還戰戰兢兢任憑皇帝欺負的小答應,如今竟生出膽魄來,甩給皇帝一個冷漠的背影。


    弘曆也愣住了,看著紅顏頭也不回地走,心裏咚咚直跳,可並不是紅顏惹怒了他,而是他自認又深深傷害了紅顏。但這天夜裏,皇帝依舊去了九州清晏,依舊去了純貴妃的屋子,可他去了,沒對純貴妃說一句話,也沒做任何事,借了她的床榻睡一晚,僅此而已。


    隔天一早,紅顏到長春仙館等待皇後,兩人步行前往西峰秀色,查看那一處殿閣的老化損壞,清點各處的器皿擺設,這些事本不需要皇後親力親為,但正如紅顏說的,皇後就是覺得閑著也是閑著,更何況這幾天,必須忙忙碌碌,好讓皇帝插不進來。


    皇後一見紅顏眼圈泛青,就知她昨夜沒睡好,而皇帝半路堵著紅顏的事,她也有所耳聞,弘曆到如今過了三十,依舊像年少時的脾氣,他有帝王盛氣,有君臨天下的威嚴,可一牽扯兒女情長,永遠改不了這脾氣性子。皇後隻笑悠悠說紅顏:“我不是與你說過,還會有很多很多的事發生,難道你每一個夜晚,都要睡不好?”


    紅顏把自己的言行都告訴了皇後,皇後不以為意,淡淡地說:“放心吧,那些女人這麽折騰,照樣可以躺在他身邊,你這樣好的人,他怎麽舍得放開手,咱們有脾氣,他也有脾氣,就看這一回,誰硬得過誰。”


    凝春堂這一邊,皇帝散了朝來請安,太後沒事兒人似的與他說說話,想好了若是兒子不開口她也不提,說到皇後這幾日四處查看殿閣的修繕,親蠶歸來兩天都在忙碌,太後則笑:“春日正好,皇後不悶在屋子裏而是到處走走,對身體也有好處,年紀輕輕的就該有朝氣才是。”


    弘曆本想著若皇額娘覺得皇後辛苦,就可以借口不讓她再忙碌,結果母親這樣說,把皇帝的話生生憋回去了。


    倒是兒子離去後,太後與華嬤嬤談起兒媳婦,提到紅顏,太後道:“看起來,皇後當真很器重她,這麽多年她雖然不掛在臉上,可我知道她從沒把其他妃嬪放在眼裏過。”


    華嬤嬤道:“魏貴人是個周全的人,雖然年紀輕涉世尚淺,但做起事來倒也不比嫻貴妃娘娘那會子差,很是妥妥帖帖。”


    太後微微蹙眉:“她又得寵又能幹,可不要有一天尾巴翹到天上去。”


    華嬤嬤不言語,近來種種事,都證明太後的嚴苛無情不是沒道理,連華嬤嬤也不明白,自己該站在哪一邊。


    那之後一整天,紅顏與皇後形影不離,她們倒是放開心胸,好好賞閱了園中春色,之後還有和敬相陪,路過曾經嬉戲的溪流,淙淙溪水依舊清澈見底,可她們都長大了。


    然而算上親蠶那一日,到今天連著三天,和敬都沒聽說皇阿瑪來見一見額娘,她猜想是紅顏之故,又不能趕她走,純貴妃的事做女兒的心裏也膈應,不知大人們鬧得什麽,但見母親與紅顏有說有笑像沒事兒似的,她唯有按捺下好奇心,並刻意地逗留在凝春堂陪伴祖母,希望自己不在,皇阿瑪能去看看額娘。


    但這一夜,皇帝依舊宿在九州清晏,昔日被撤了綠頭牌的純貴妃,風風光光的複了寵,不知屋內光景的人,都以為這圓明園裏的風向又要變了。


    可是到第四天,皇帝散朝後收到富察傅恒的折子,說等交接了山西任上的所有事,就即刻回京,並向皇後請安。弘曆喊來吳總管問:“皇後此刻在哪裏?”


    吳總管時時刻刻派人盯著長春仙館的動靜,皇帝一問他就能答上來:“魏貴人在和娘娘選做夏衫的料子,魏貴……”他話音未落,皇帝已闊步從麵前帶過一陣風,聽得他怒氣沉沉,“擺駕長春仙館。”


    春日柔和,皇帝卻無心賞春,肩輿匆匆行至長春仙館,針線房的宮人剛剛退下,皇帝揚塵帶風地進了門,紅顏正抱著一匹布料,皇後臂上挽著輕紗,見了他也不奇怪,笑問:“皇上怎麽這會子來了,也不派人說一聲,臣妾這裏亂糟糟的。”


    紅顏抱著布匹,笨拙地行了禮,皇帝麵上的淩人盛氣,讓她緊張,而下一刻皇帝果然冷冷地說:“你退下,朕與皇後有話要說。”


    除了正式場合,與其他妃嬪都在一起時,他們三人才會同時出現,雖然也非私下裏就不見,但這樣的氣氛這樣的口吻,還是頭一回。紅顏心裏重重地一沉,明明白白地提醒自己是什麽身份什麽立場,莫要為了一句簡單的話,自己先傷了心。


    她與皇後看了一眼,而皇後早就對她說過,若是出現這樣的事,若是皇帝真的親自來攆她,她就安安靜靜地離開,不用再過問自己。紅顏抱著布匹就走了,可是到了門外頭,才發現自己把皇後的東西帶了出來,當時腦袋裏一片空白,本能地轉身想要放回去,忽地聽見裏頭帝後的對話,才警醒。


    皇帝正說:“你要朕怎麽樣,朕倒是有心來給你賠不是,你偏不給朕機會,你明知道朕不願你和紅顏都尷尬。”


    皇後語氣淡漠:“這幾天不是好好的,皇上覺得哪兒不對勁?”


    “親蠶那日中午的事,是朕的不是,但這幾天夜裏朕勉為其難宿在九州清晏,難道你不明白朕的心意?”


    “皇上做得對啊,人家委曲求全來示好,您不能拂了麵子,不然又突然冷下來,像是您做什麽要看別人的臉色,指不定又要有人說是臣妾心胸狹窄。”


    “既然你知道,為何還要為難朕,旁人看著是什麽事都沒有,可你時時刻刻都在讓朕難堪。”


    “皇上,臣妾可什麽都沒做。”


    兩邊的火藥味兒越來越濃,皇帝果然動了氣,怒道:“安頤,朕可是皇帝。”


    紅顏心裏直跳,轉身就要走,可卻聽皇後道:“弘曆,我嫁給你的時候,你做皇帝了嗎?咱們打小在一起的時候,你做皇帝了嗎?到如今你理虧了,就拿一句朕是皇帝來壓我?”


    直呼其名,還沒有了敬語,紅顏一直知道帝後恩愛如普通夫妻般,可皇後竟能做到這一步,她抱著布匹急匆匆地離開了內殿,遇見千雅在外頭,塞給她後道:“我不小心帶出來的,你替娘娘收著,我回平湖秋月去了。皇上和娘娘說著話,你們一時半會兒別去打擾。”


    這邊廂,帝後之間幾乎是劍拔弩張,皇後根本不懼帝王威嚴,反是弘曆眼中的氣勢漸漸柔和,他這根本不是來賠不是的,走上前將妻子臂彎上的輕紗取下,溫和地說:“安頤,是朕不好,咱們不要擰著了,你要朕怎麽著都成,你別天天看著沒事兒,心裏卻氣得半死,把身體氣壞了。”


    皇後道:“旁人負我如此,我還要負自己不成,皇上放心,安頤的身體好著呢。”


    弘曆欺身而上,想要擁住妻子,皇後掙紮了幾下,沒能躲過,他好耐心地哄著:“是朕的不是,這件事過去了可好,安頤,你幾時要和她們計較了。”


    皇後別過臉道:“原來我就不能吃醋不能泛酸,稍動一動心思,就是心胸狹窄。”


    弘曆道:“哪個說的,你也在乎?不如這樣,你想怎麽處置她,朕都依你,隻求你別再生氣,朕還能怎麽著?”


    皇後也有分寸,畢竟丈夫是帝王,而她心中早有打算,便道:“她們幾人冊封典禮尚未舉行,皇上覺得純貴妃這樣的人,配不配讓公主福晉和大臣命婦向她叩頭朝賀?和敬是咱們的女兒,從前還是小孩子不懂什麽,如今長大了,還要她去向庶母下跪行禮嗎?”


    回平湖秋月的路上,紅顏沒走多久就遇見如茵,才想起來今天皇後也召見了如茵,如茵見她們已經散了,得知是皇帝在那裏,便隻能去平湖秋月坐坐。


    春色爛漫下,美人並肩同行,到哪兒都引人注意。紅顏本不願提純貴妃的事,而如茵說收到傅恒的信,下個月就能回京,紅顏忽然問:“如茵,你和富察大人吵過架麽,你會……拿狠話說他麽?”


    如茵嬌然一笑:“吵架不至於,拌嘴是有的,說的時候氣得要死,可回過頭覺得倆人都傻乎乎,想想心裏都會發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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