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妹倆不歡而散,春梅尷尬地送如茵出來,本是送出九州清晏便好,可春梅似乎有話要說,送了一程又一程,還是如茵主動勸:“回去吧,舒嬪娘娘身邊不能沒有人。”


    春梅這才忍不住說:“福晉,您時常進園子,往後好歹也來看娘娘一眼,她是刀子嘴豆腐心,您不在的時候總是念叨,可一見麵又拉不下臉。說那些話也不是有心的,求您別往心裏去。如今也隻有您還能有好脾氣對娘娘,端午節上夫人少奶奶們來,說的話可難聽了,她們走後娘娘哭了好一會兒,她那些委屈,根本無人說。”


    如茵見春梅這般,便毫不客氣地問:“她那樣的人,怎麽會去路邊等皇上?我若猜得不錯,有人教她的吧?”


    春梅垂下眼簾道:“果然是福晉最知道娘娘,其實主子她去等皇上,不是為了討皇上開心也不是為了在皇上麵前裝多可憐,都是純貴妃教唆,純貴妃要她死了那條心,說皇上是不會回心轉意的,不信大可以試試看,她、她就去試了。結果如何您也看見了,皇上根本不在乎。”


    “春梅,你還要跟著娘娘在宮裏一輩子,這麽折騰不是法子,你願不願聽我說幾句話?”如茵溫和地引導著春梅道,“這宮裏值得往來的人太多了,隻不過旁人都不敢親近堂姐,她也不懂如何與人交朋友,便是陸貴人她也未必放在眼睛裏,於是遇上純貴妃主動示好,就順勢貼過去了。你說是不是?”


    春梅感激不盡地說:“福晉看得透,福晉果然還是在乎娘娘的是不是?”


    如茵歎道:“她可是我的堂姐,我到底是納蘭家的人。”


    且說春梅送客去,半天才見回來,屋子裏被扔了一地的東西早就收拾好了,中了暑氣的人本沒有多少力氣,舒嬪懨懨地歪在床上,睜眼見春梅回來了,沒好氣地問:“怎麽去了這麽久,如茵拉著你說什麽?”


    春梅搖頭道:“奴婢送到九州清晏外頭就回來了,是純貴妃娘娘把奴婢叫去交代了一些事……主子,令嬪娘娘她在瀛台的時候,就是咱們最風光的時候,若是沒有令嬪娘娘的存在,皇上的心就會回到您這兒來了。”


    舒嬪眯著眼睛,皴裂的雙唇失去了平日的嬌豔,她輕輕吐出幾個字:“純貴妃對你說了什麽?”


    此刻如茵已經離開圓明園,並沒有再折返紅顏這邊,自然會有可靠的人把話送到平湖秋月,紅顏便做好了十分的準備,等待事情慢慢展開。而這日午後,何太醫再次來為她把脈,紅顏欣喜地告訴何太醫,藥一停她的胃口就好了,明著說希望何太醫能為她在皇帝麵前說幾句,就說身體不適宜進補,慢慢自然地養著就好。


    “娘娘年輕且身體康健,本就不需要什麽大補,所說之前忙碌太過辛苦,可也不至於那麽糟糕。”何太醫如實道,“娘娘真要保養,過了三十歲才差不多,而十年後娘娘必然生兒育女,那時候的確該保養了。”


    紅顏滿目期待地問:“何大人,我倒是想聽一句實話,我會有孩子嗎?”


    何太醫躬身道:“上天會庇佑娘娘,子孫滿堂。”


    紅顏苦笑:“但願如此。”


    但紅顏有些話沒說出口,也不宜對何太醫說,眼下她尚不知自己被太後和皇後聯手喂了七八天的避孕之藥,可紅顏自己有所感覺,她似乎不適合有孩子,若是生了女兒還好,若是有了小阿哥,皇帝該多喜歡,而他的每一分喜歡都會戳痛別人的心,特別是皇後的心。櫻桃說將來養自己的孩子,過自己的日子,願景如此美好,可紅顏現在才覺得,其實她和她將來的孩子,是放下一個負擔後,又扛起了另一個負擔。


    話說回來,紅顏為自己尚不存在的孩子就如此操心,那皇後也好,純貴妃、嘉妃她們也好,為眼門前的孩子操心,又有什麽不對呢?


    何太醫退下後,櫻桃從長春仙館回來,告訴紅顏道:“千雅姐姐說下午富察大人要見皇後娘娘,所以叫咱們不必過去了,送過去的糕點皇後娘娘嚐了,讓咱們再做一些送去書房給阿哥們做下午點心。”


    紅顏道:“你直接給愉妃娘娘送去,愉妃娘娘送去更合適些。”


    這些平常的事,紅顏沒放在心上,但是櫻桃跑出去又跑回來,像是沒忍住,說道:“千雅姐姐本不讓我說的,可我實在忍不住。”她湊近了紅顏道,“千雅姐姐像是哭過了,眼睛紅彤彤的,我問她怎麽了她說是得了眼病,我說得了眼病怎麽還能在皇後娘娘和小阿哥跟前伺候,她就隻好承認是哭過了,我問她為什麽,她說想家。”


    “想家?”紅顏心疼不已。


    “可想家有什麽不能告訴人的,而且想家怎麽能哭成這樣,千雅姐姐可是皇後跟前的人呢,難道跟小宮女似的不懂事?”櫻桃一本正經地說,“她指不定還有什麽事。”


    長春仙館裏,紅著雙眼的何止千雅,皇後守在搖籃邊看著熟睡的兒子,也是一雙核桃般的紅眼睛,千雅哭是因為她哭,而皇後哭,是因為被心魔壓得喘不過氣。


    皇後默認太後的人染指長春仙館,把紅顏的坐胎藥換成避孕之藥的事,雖然千雅指天發誓絕不會對紅顏透露半個字,可當皇後發現親弟弟在查她的時候,她就明白別人是否知道自己做過什麽已經不重要,做了違背良心的事,她內心的折磨就是一輩子的懲罰。皇後並不是菩薩一般的存在,為了六宮為了弘曆,她手上甚至染過人血,處決寶珍也好,讓瑞珠永遠閉嘴也好,她從不會在內心感到愧疚,那是她必須做的事。


    可對紅顏……皇後心裏比誰都清楚,她是把弘曆對自己的辜負,全報複在了紅顏的身上,她不能抗爭丈夫的多情與無情,就隻能轉而對紅顏下手,而那個人,卻不論受過什麽樣的傷害,都沒想過要報複傷害她的人。


    為了不吵著小阿哥睡覺,長春仙館裏的太監宮女連喘息都很小聲,輕微的腳步聲都能讓人聽見,皇後聽出進來的是千雅,主動問:“傅恒來了?”


    千雅應道:“已經等在門外,娘娘您這會兒……”


    皇後離開搖籃,坐到妝台前,千雅忙上前用脂粉為她掩蓋眼睛的紅腫,可無論怎麽遮蓋,也蓋不住眼中的憔悴,皇後推開她的手道:“罷了,自家弟弟沒什麽可顧忌的。”


    “那奴婢就去請大人進來,是在這裏相見嗎?”千雅問。


    “就在這裏,我想讓他看看永琮。”皇後微微露出笑容,希望自己看起來能精神些。


    傅恒隨千雅進門時,就發現這裏靜謐如無人之境,盛夏時節草木成蔭的長春仙館裏,連一聲蟬鳴都聽不見,雖然讓人倍感清涼安寧,可未免少了些生氣,走入幽靜的皇後寢殿,更讓傅恒覺得和從前不一樣,他們家有了福靈安和福隆安後,那走到家門口就能感受到的生機勃勃,在姐姐這裏卻並沒有見到。


    “千雅,拿帕子給大人擦汗,我這裏涼快,他走了一身汗來的。”皇後吩咐道。


    千雅早有準備,傅恒也不客氣,順便洗了手,跟著姐姐到搖籃邊來,小阿哥正睡得香甜,傅恒還記得永璉出生時的模樣,而他那時候還是少年,可他沒有忘記永璉,如今看到永琮和哥哥長得那麽像,一時心軟了。再抬頭,忽地看清了姐姐微微紅腫的雙眼,不禁問:“皇後娘娘,哭過了?”


    皇後尷尬地一笑:“我擦了那麽多脂粉,你還是看得出來?是哭過了……我、我看著永琮就總忍不住想起永璉,心裏難過,一時沒忍住。”


    “娘娘對待小阿哥,可要公允一些。”傅恒道,“若是把對永璉的期望都加在他的身上,永琮會很可憐,他該有他存在的意義,他是永琮,不是永璉的替身。”


    皇後眼色一緊,不自然地說:“怎麽說起這麽嚴肅的話來?”


    傅恒道:“哥哥們都在說,小阿哥必然是太子的唯一人選,過去為永璉所做的事,如今重新開始布置,要為富察家更長久的富貴榮華而做準備。”


    皇後避開弟弟的目光道:“這種事,你我都攔不住的,我們流著富察氏的血,就必須背負這一切。”


    “是,我也沒覺得不妥。”傅恒道,“可富察家的人做再多的事,也是我們自己家的事,對於不相幹的人,對於無辜的人而言,若為了給永琮鋪路而不顧其他人的死活,那這條路走不長。”


    皇後聽了心裏一陣慌,努力定神道:“我也希望哥哥們,能像父輩祖輩那樣走正道。”


    “娘娘放心,大哥二哥都有些年紀了,有些事也該我來擔當了。”傅恒滿身正氣,對姐姐道,“我會引著富察家繼續走正道,一步也不能走錯。”


    皇後緊緊盯著弟弟,卻是她先繃不住問:“傅恒,你到底想說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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