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花極易傳染,皇帝和皇後此刻還留在長春宮已經很危險,可皇後還要進一步去陪伴在孩子身邊,想必那些太醫宮女會以死相逼不讓他們入內,可麵對妻子的懇求,弘曆竟動搖了。


    動搖歸動搖,弘曆也清醒地明白,若是永琮不保,安頤再有什麽事,這樣的劇痛他無法承受。永璉去世時他用盡了全部心思來守護妻子,這一次……皇帝用力地搖了搖頭,永琮是帝王命格,絕不會有事,那孩子會像康熙爺一樣挺過去,江山天下的擔子早就在他的肩頭。


    皇後見皇帝不開口,放下畫筆繞過桌案,直直地朝他跪下去:“我不會跟你哭鬧,我也不會去和宮女太監拉拉扯扯,你讓我進去我就進去,不答應我絕不硬闖。可是弘曆,求你答應我,求你答應我。”


    弘曆心都要碎了,雙手打著顫將皇後攙扶起,她那壓抑了千般痛苦萬般淚水的聲音,叫弘曆背脊發寒。


    “弘曆,讓我進去,我答應你我一定不會有事,那是我的孩子……”皇後緊緊抓著皇帝的衣袖,沒有一滴眼淚從眼中落出,兒子沒有死,她不能哭。


    “朕陪你一起進去。”皇帝終於開口。


    “你不能,你還有朝廷……”皇後尚知輕重,可是不等她把話說完,就被弘曆伸手攔住,“你和朕都不會有事,永琮也不會有事,朕和你一起去陪著兒子。”


    當帝後表示要進入七阿哥的屋子時,果然驚得一眾太醫宮女跪在門前阻攔,可二人一意孤行,弘曆擋在前頭,根本沒有人敢來拉扯阻攔,皇後終於進了門,看到了躺在床上奄奄一息的孩子。永琮還那麽小,昨天還鮮活的生命,昨天還奶聲奶氣喊額娘,今天就被如此可怕的病痛折磨著。


    他的小臉兒燒得通紅,身上的紅疹已開始化膿,呼吸那樣急促短暫,仿佛根本透不過氣,用太醫的話來說,這天花出得太險,紅疹轉為丘疹再變為皰疹最後化膿,至少要四五天的時間,可是七阿哥……


    皇後最後見兒子時,他還是渾身紅疹,隔了一晚上就變成這樣,才到床邊皇後就腿軟跪了下去,弘曆心如刀絞,上前攙扶妻子,她無力地靠在自己的胸腔,宛若當年永璉的金棺被抬出長春宮時的光景。


    “安頤,你要挺住,永琮隻有我們。”弘曆的聲音,帶了幾分哭腔,但他忍住了。


    皇後深深吸氣,努力地吞咽了一下,仿佛是咽下血淚,她的雙唇早已被咬得紅腫破碎,讓自己稍稍鎮定後,便要伸手去觸碰兒子,弘曆抬手想要阻攔,可此情此景,他已經顧不得什麽了。


    皇後掀開七阿哥的被子,孩子手背上的皰疹已經潰爛,她沒有半點嫌棄,將孩子的手捧在了掌心。可是七阿哥已經全無意識,也無法感知母親到了身邊,幼小的身體正與病魔抗爭,可他似乎沒有贏的勝算。


    延禧宮裏,佛兒已經醒了,她此刻才微微有些發燒,而渾身的水皰把她自己嚇著了,紅顏又狠心捆綁她的手不讓她亂撓,小丫頭從未吃過這樣的苦,以為額娘不要她了,一直哭鬧黏人折騰,也是不好照顧。


    可即便佛兒再鬧騰,紅顏也覺得安心,孩子能哭能鬧,才說明她堅強地活著,何太醫告訴她,七阿哥若是天花,此刻應該已經昏迷不醒。


    “額娘,疼……”佛兒用盡自己會說的所有話來表達痛苦,被捆著手腳讓她躁動不安,窩在紅顏懷裏不停地哭也不肯吃東西,終於鬧了半天後,累得睡了過去。


    此刻才能有片刻安寧,紅顏鬆開了孩子的手腳,輕輕拍哄著她讓她安心。


    眼下六宮大門緊閉,誰也不能出門走動,各宮小廚房內的糧米足夠維持一段日子的生計,可是沒有任何消息,紅顏的心高高懸著。她多希望七阿哥也隻是出水痘,多希望七阿哥也能在皇後懷裏哭鬧,可是她什麽消息也得不到,何太醫卻毫不留情地告訴她,照昨晚的情形來看,七阿哥凶多吉少。


    紅顏低頭看佛兒,看到自己手腕上的青金石手串,滑到掌心緊緊捏在五指間,心中祈求太妃在天有靈,保佑孩子們度過這一劫。皇上不是說,大師看中七阿哥是帝王命格,那他一定會挺過去。


    時光一寸寸消磨,轉日就是除夕,大臣們聽說皇帝久久在七阿哥的房內,已經一批又一批諫言請皇帝保重龍體,可一律被皇帝擋在內宮門外,他心無旁騖地陪伴在皇後身邊,隨著七阿哥的氣息越來越弱,皇後的精神也漸漸消失。皇帝幾日不理政,天下亂不了,可妻子現在隻有他一人能依靠。


    紫禁城裏的除夕,即便皇帝和後宮駐蹕圓明園,宮裏也會有像樣的節慶氣氛,而之前每一次的沉重,是孝莊文皇後故世,是康熙爺駕崩,每一次都是天塌下一般的悲痛,才能讓紫禁城的除夕變得蕭索淒涼,而這一次,皇後的天塌了。


    幼小的身體無法承受天花帶來的各種並發的折磨,隨著皰疹迅速的惡化,除夕夜幕降臨,本該歌舞升平觥籌交錯的時間裏,七阿哥咽下了最後一口氣。


    太醫伏地痛哭,告知帝後小阿哥仙去,長春宮上下一片悲愴,皇帝熬了兩日精神憔悴,三天的時間漫長如一生,又快得轉瞬即逝,家宴上還活蹦亂跳的孩子,說沒就沒了。永琮走得比他哥哥還要決絕,永璉尚且纏綿病榻許久,還努力地想要活下去,可是這孩子頭也不回,連一聲嗚咽一聲哭泣都沒留下,沒有最後看一眼他的爹娘,就這麽走了。


    哭聲充斥在耳中,皇帝覺得自己像被哭聲困進了另一個世界,皇後跪坐在腳踏上,幾日沒洗漱梳妝更不合眼的人,也已經到了極限,弘曆上前去拉她的胳膊,卻聽見皇後說:“我就當沒生過他,就當沒生過。”


    “安頤,朕帶你……”弘曆已經痛得麻木,兒子躺在那裏,他什麽也做不了,還剩下一絲理智,是要把皇後帶走。可他才開口,驚見妻子噴出一口黑血,直將他最後一縷魂魄嚇散。


    “來人,宣太醫!”弘曆大喊,將皇後綿軟的身體擁進懷裏,聽見她的哭泣,“是我造的孽,是我造的孽……為什麽不報應在我身上,是我造的孽……”


    皇後不斷地吐血,弘曆將她抱起迅速離開,出門的那一刻回頭望了眼已經咽氣的孩子,命令宮人:“為七阿哥準備身後事,明日早朝依舊,召集王公大臣舉哀。”


    皇後在嘔血後陷入昏迷,七阿哥去世的消息也散出長春宮,太後本就因心急而病倒,聞知七阿哥去了,一口氣沒接上來,嚇得寧壽宮裏也是手忙腳亂。整個紫禁城變得躁動不安,所幸因大部分人還忌憚惡疾傳染,沒有人敢到處亂跑,總算能穩住不亂。


    紅顏照顧公主疲倦至極,隻是稍稍打了個瞌睡,卻被櫻桃推醒,哭著告訴她七阿哥沒了。紅顏以為自己是在噩夢裏,不敢相信地看著哭泣的櫻桃,直到佛兒被驚醒嚎啕大哭,她才明白這是真的。


    “前頭打雲板聲,四下……”櫻桃哭道,“七阿哥真的沒了。”


    紅顏木愣愣地望著她,淚水不斷地從臉頰滑落,那樣可愛的孩子,被寄予所有期望的孩子,就這麽走了。幾天的時間,說走就走,他可是佛誕日出生的孩子,他可是被高僧看出帝王命格的孩子。


    “櫻桃,怎麽辦?皇後娘娘她怎麽辦?”紅顏傷心欲絕,聽見佛兒在懷中啼哭,才冷靜幾分,佛兒尚未痊愈,也是一時一刻都不能鬆懈,太妃沒能保佑七阿哥,會不會連佛兒也不庇護。


    “請何太醫來,再為佛兒看看。”紅顏抹去眼淚,耐心地哄著不安的孩子,小小的娃娃吃不起苦,一聲聲額娘喊得她心碎。而紅顏一想到七阿哥再也不能喊皇後額娘,眼淚就止不住地落下,反是小公主見到母親如此傷心,她漸漸不哭了。


    長春宮裏,皇後從昏迷中醒來,屋子裏有濃烈的艾草氣息,她仿佛做了很長很長的一個噩夢,可是清醒的一瞬間,心中碎裂般的劇痛就讓她明白,那不是噩夢,她的永琮沒有了。


    多少年了,永璉去世的痛一直纏繞在她心頭,可當時當刻的撕心裂肺到底是淡了,可老天爺果然是不肯放過她,讓她再一次地,更強烈地,感受那樣的痛苦。


    她記得自己昏迷前說的話,她說她要當沒生過這個孩子,是啊,如果沒生下他,沒有喜悅沒有期望,也就不會有此刻的痛苦。


    她一點也不喜歡弘曆和其他女人生的孩子,一點也不在乎他們的生死。如果不是永琮,她今晚該很冷靜地看待小生命的去世。


    可現在,死去的是她的兒子,老天在懲罰她的無情,懲罰她這個根本不願母儀天下的皇後。


    “安頤。”丈夫的聲音想起,他憔悴的麵容出現在眼前,比起永璉去世的時候,快四十歲的人,弘曆更滄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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