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後的反常,讓弘曆有些心慌,遠看的雍容華貴,經不起近處匆匆一眼,她還是那麽憔悴虛弱,眼瞼下的青黛色,亦是用了厚厚的脂粉遮蓋——他伸手攙扶住了妻子,不安地問:“你怎麽下**了,太醫說你還要靜養。”


    皇後淡淡地笑著:“好好的身體也經不起見天躺著,我想下來散散筋骨,你看天氣多好,還沒入二月,有幾分陽春的味道了。”


    “曬太陽的確好,可你穿著這花盆底子久站,就該辛苦了。”皇帝攙扶他進門去,屋子裏濃烈的藥味混合著依舊每日用來熏屋子的艾草香,讓人忍不住想往外躲,而這艾草氣息更是時刻提醒著所有人,七阿哥是怎麽走的。


    “今日早膳進得可好?朕聽說愉妃做的小菜很開胃,特地要她給你準備。”皇帝絮絮叨叨地說起日常,關心著皇後的一口飯一口茶,等他發現皇後不僅一言不發地聽著,還麵含笑容地看著她,心裏又是一咯噔,索性直白地問,“安頤你沒事吧,你不要嚇著朕。”


    皇後露出幾分不悅,眼神卻那樣親昵,嗔道:“傻子,你以為我瘋了?”


    弘曆臉上漲得通紅,他堂堂帝王,君臨天下十數年,卻還會對著妻子臉紅。他們青梅竹馬地長大,皇帝打小就處處讓著她,但婚後卻時不時做出些對不起妻子的事。十幾二十歲時,血氣方剛年輕衝動,見到美色就把持不住,哪一回“闖禍”後,不是熹貴妃幫他暗暗周全,而他則死乞白賴地纏著妻子賠罪道歉,那時候他就會臉紅,那時候他還不是帝王,皇後也隻是驕傲的小福晉。


    可如今,什麽都變了,弘曆就是把全天下都給她,也無法彌補子嗣接二連三夭折帶給她的傷害。為什麽偏偏是他與皇後的孩子,偏偏是他們的孩子這樣脆弱,富察家為皇後築起鐵壁銅牆,誰也無法把手伸到他的身邊,可老天爺注定了的事,躲也躲不過。


    “你好好的,朕就安心了,哭也好笑也好,隻要你好好的。”弘曆小心翼翼地回答著,轉眼過去一個月,兒子去世的悲痛在他心裏已經淡了,或者說因為太在乎眼前的人,而隻能把那份悲傷放下,他怕皇後生無可戀,怕自己不足以挽留妻子繼續在人世間陪伴她,從得知兒子得的是天花,幾乎沒希望的那一刻起,弘曆就如此恐懼著。他越是對不起安頤,就越是不願放開手。


    “我想出去走走。”皇後道,“紫禁城裏太沉悶,去年春末到如今,不曾有歡喜的時候。”


    “朕正打算遷去圓明園,已經著人準備。”弘曆忙道,“你要住哪裏你自己選,圓明園那麽大,處處都風景如畫,那裏天高海闊,比悶在紫禁城裏強百倍。”


    皇後嗔笑:“自然是長春仙館,我還能住哪兒?不過我不是想去圓明園,弘……皇上。”皇後忽然正經了神情,稱呼丈夫為君王,她道,“永琮走得急,我身心俱碎,一時就忘了你是帝王我是皇後,忘記了咱們肩上的擔子。外頭隻當我這個皇後不能好了,而你日日夜夜圍著我轉,外頭也隻當你這皇帝眼裏再沒有別人了。這可要不得,咱們是這世上最尊貴體麵的兩個人,就是就是神君仙子見了也要叩拜不是?怎麽能為了這件事,就讓天下人猜忌,讓王公大臣輕視,不成。”


    弘曆蹙眉道:“他們不敢,他們更不會這麽想,他們難道沒有兒女,他們的親人子女故去,他們不會傷心?安頤你不要多想那些事,眼下好好養著身體,把心裏的苦和痛都發泄出來,朕會一直陪著你,朕也不會讓天下亂了,朕要用這江山做你的依靠。”


    皇後含淚:“你的心意我都知道,可江山如何隻能讓我一人依靠呢。我嫁給你時,皇額娘就對我說,做皇帝很孤獨,要我永遠站在你的背後,可你看這些年,我都做了些什麽?”


    此刻所稱的皇額娘,當是先帝孝敬憲皇後烏拉那拉氏,安頤是她一手培養的未來兒媳婦,因先帝子嗣稀薄且多厄,早就秘密立儲定下了弘曆繼承宗室的命運,富察安頤是被當做未來皇後培養的,她美麗溫柔、善解人意,可卻沒有一個人知道,她根本不想做什麽皇後。


    “英明的君主,需要女人來擔當什麽?”弘曆神情凝重,方才泛紅的麵色也已冷靜,“朕從不需要你做什麽,安頤,難道朕的心意你不知?你明明比誰都清楚。”


    “是,你是英明的君主。”皇後微微笑著,眼底的溫柔讓人心碎。


    她那麽輕盈地拉著弘曆的手,而一個月前,她靠緊緊抓著丈夫的衣襟,一口口咽下血淚才支撐起自己陪伴兒子最後的幾天,可是永琮什麽都沒留下,連一聲哭泣都沒有。皇帝不會忘記那時候的皇後,而那時候的他,也是絕望了。


    皇後道:“帶我出去走走,你還記不記得,我們爬五台山時你說要帶我去登泰山,康熙爺和皇祖母就是一起爬上了泰山,才能白頭偕老,我要一輩子陪著你,你帶我去爬泰山。”


    弘曆卻道:“泰山就在那裏,幾時都能去,可你現在這身子,如何能去。”


    皇後什麽也沒有說,兩人隻是四目相對,到最後還是弘曆軟下來,答應她:“你再養幾日,朕這就著人去安排,可你憑自己的力氣不可能爬上去,要讓人抬你上去。等將來你身體越發好了,我們再去一次,到時候自己走上去,真不能胡亂由著你。”


    “我聽你的。”皇後終於露出歡喜的神情,又道,“出巡總要有個由頭的,我不想讓人以為你是帶我去散心,哪怕管不了別人心裏怎麽想,麵兒上也要做得好看些。就說是帶皇額娘去散心,帶皇額娘一道去吧。”


    弘曆點頭,沒想到皇後立刻又道:“妃嬪帶得多了,路上麻煩,我也煩她們。就帶紅顏一人去,你一路上必然要照顧太後,就讓紅顏照顧我吧。”


    皇帝幾乎脫口而出,問為什麽是紅顏,但到嘴邊,卻成了:“隻帶令嬪去太後怕是不樂意,你知道她們不和睦。”


    過去皇帝並不避諱在自己麵前直稱紅顏的名字,這一聲令嬪欲蓋彌彰,積極地想,皇帝是在乎自己,怕自己多想,才多此一舉;消極地想,皇帝是在乎魏紅顏,不願這種時候給她惹麻煩。可眼下這一切,皇後都不在乎了,她唯一想做的事,是登上泰山,去看看康熙爺與弘曆的祖母所見過的光景,康熙爺與孝恭仁皇後的**說,依舊是這紫禁城裏最美最溫暖的憧憬。


    “太後會可憐我,會看在我的麵子上對她好些,而紅顏你是知道的,那樣懂事溫柔的人,哪怕太後給她天大的委屈,為了你我,她也會忍受。”皇後說這句話時,又一次眼含熱淚,不知觸動了哪一根心弦,但又在淚容中擠出笑來,“馬車顛簸得厲害,我們坐船去吧。”


    弘曆道:“朕都依你,但這幾日你且要好好進食服藥,朕看到你氣色好了才帶你出去,若還是這樣憔悴消瘦,就不成了。”


    皇後伏進他懷裏道:“這叫哪門子的都依我,哪能幾天就胖起來,你也不怕我吃撐了?”


    然而皇帝毫無玩笑的心思,皇後突然這麽反常,雖然她言語神情都那麽平靜,一切亦有條有理,可弘曆還是萬分的不安,待稟告太後,太後也是覺得不可思議,但兒子執意要圓皇後的心願,太後隻能答應。


    唯有聽說帶魏紅顏前往,幾個人之間微妙的關係和糾葛,讓她心裏膈應著,經華嬤嬤幾番勸說,才打算不把紅顏當回事,但願泰山行,天地靈氣能讓皇後振作起來。


    太後點頭,皇帝便著手安排出巡之事,亦有聖旨送入延禧宮,命令嬪隨駕,一路伺候皇後同行。六宮之中,唯有紅顏一人隨駕,少不得引人議論,紅顏倒是格外平靜,接到聖旨那一日,就穿戴齊整往長春宮來。


    上一次見皇後,還是寧壽宮小年的家宴上,闊別一個月,紅顏乍見皇後,恍惚回到當年她被寶珍喊著去攙扶皇後時的光景。


    那年她的手觸摸到的是冰涼的五指,而此刻皇後拉著她的手坐下,依舊冰涼入心,紅顏心裏顫了顫,可皇後卻似乎貪戀她手中的溫暖,一直沒有放開。


    “可算見到你了,這一個月誰也不見,你們是不是都快把我忘記了。”皇後苦澀地笑著,“不過也不能大意啊,孩子們都病了,幸虧這一次控製住了,幸虧八阿哥和佛兒躲過一劫,不然後果不堪設想……”


    “娘娘。”紅顏一張嘴,就淚如泉湧,想她一路走來十分平靜,可她不是因為真的冷靜而平靜,是因為她根本不知道該如何安慰皇後。


    “別哭了,別招惹我,我再哭眼睛要瞎了。”皇後苦笑著,伸手去擦她的眼淚,那冰涼的手指,讓紅顏忍不住抓住了她的手。


    b>說:


    18:00更新,不見不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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