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恒躬身推卻:“皇上,夜已深,子時將過,此刻飲酒恐怕要耽誤明日早朝。”


    弘曆笑道:“你還是這樣子,把你的兒子們也養成這樣子,可福靈安福隆安都是好樣的,福康安將來也必定有出息,朕的兒子們……”他搖了搖頭,“不提也罷。”


    傅恒沒說什麽,朝身邊的福靈安使了眼色,福靈安借口要去加強公主府外的守衛,悄悄退下了。皇帝看著福靈安走遠,含笑道:“時間可真快,朕還記得你在福靈安這個年紀時的模樣,一轉眼你早已是做爺爺的人了。安頤若是在天有靈,一定會很欣慰,她當年放不下的人之中,必然有你。”


    “隻願皇後娘娘已成佛或轉世,再不要牽掛紅塵舊事。”傅恒卻道,“願娘娘下一世,能不再罹患人間疾苦。”


    弘曆眼中熱熱的,凝視著傅恒道:“果然也隻有你這樣想,不盼著她保佑你,隻盼著她在那一邊能安好,下一世能安好。”


    傅恒道:“皇上必定亦是如此,臣隻是追隨皇上。”


    弘曆搖頭道:“朕唯一能做的,就是善待她所在乎的人,和敬、你,還有令貴妃。”皇帝笑道,“朕想如茵與貴妃情同姐妹,你再怎麽見不得朕待你姐姐以外的女人好,也不會針對令貴妃吧?這麽多年,朕瞧著,你們夫妻沒少幫她。”


    傅恒忙說:“皇上言重了,臣惶恐。”


    弘曆歎息:“不論朕如何靠近你,你都往後退,都說外甥像舅,和敬與你就是一個脾氣,朕無論做什麽,都得不到她喜歡,到如今也不知道還能做什麽,能讓她高興。”


    傅恒道:“君為臣綱,臣必須恪守本分。可公主卻是明白皇上愛女心切,才敢於表露心跡,也許現在這樣的公主更自在一些,不然皇上也不能知道公主在人前的笑容裏,藏了多少人後的辛酸。”


    弘曆連連點頭:“說得好,朕就是想著,眼下父女再如何生分,至少和敬不必強顏歡笑,她能自在一些,朕就算沒白費心思。自己的女兒,還有什麽可計較的。”


    這幾句話很真,這麽多年傅恒也看在眼裏,皇帝對待和敬是一再的寬容忍讓,莫說帝王的尊嚴,連父親的尊嚴也舍下了,皇帝有諸多不適,這一點傅恒不可否認。


    產房那邊的動靜越來越大,佛兒似乎開始要生了,皇帝露出欣慰的笑容,對傅恒說:“倘若佛兒生的是孫女,你們家可不許給她臉色看,你有這麽多兒子,還怕沒有人繼承香火?”


    皇帝自然是說笑的,傅恒不會當真,之後家事國事,茶水換了一輪又一輪,終於聽得產房那裏傳來嬰兒的啼哭,皇帝與眾人俱是一喜,讓傅恒意外的是,皇帝最先吩咐吳總管:“去問問,佛兒可安好?”


    他靜靜地站在一旁,心裏想,紅顏把心交付給這個男人,他多少該有些優點。


    產房中,佛兒精疲力竭,嬰兒的啼哭和額娘的呼喚將她從昏昏沉沉中喚醒,被清理幹淨的孩子裹在小小的繈褓中,緊緊閉著眼睛張著嘴啼哭,對這個世界充滿了恐慌。乳母立刻上前來喂養,佛兒並不是第一次見小嬰兒,弟弟妹妹都是她看著長大的,可這個小生命是從自己身上分出去的一塊肉,是她和福隆安的孩子。


    “額娘……”佛兒落淚了,這一刻,她生出對紅顏的感激,也始終無法理解當初生母把她摔在地上的心情,即便她的手有殘缺,曆經千辛萬苦把她生下來的親娘,怎麽能舍得把自己摔在地上?


    “怎麽了,可不能哭,哭了眼睛要壞的。”紅顏溫柔地摟著孩子,安撫她,“睡吧,睡醒了就不疼了,等孩子長大了,更記不得疼了。額娘守著你,乖乖地睡。”


    佛兒哽咽著,這會兒才有精神問紅顏怎麽來了,紅顏便說是她和女兒心有靈犀,皇阿瑪被自己折騰得惱火了,就索性帶著她來了。佛兒被逗樂了,軟軟地窩在紅顏的懷裏,見如茵圍著奶娘團團轉,紅顏笑道:“你看你婆婆,得了大孫子,歡喜成這樣了。”


    佛兒這才說:“是個男孩兒?”


    如茵跑來道:“瞧我們高興得,都忘記告訴你是個男孩兒了。早些歇著,明日再好好看孩子,現在我把孩子抱去給你皇阿瑪看看,皇上該回宮了。”


    佛兒不自覺地抓緊了紅顏的衣襟,她不想額娘走,紅顏心疼女人,朝如茵使了眼色,如茵會意,帶著孩子便朝門外去。


    這晚公主府熱鬧了大半夜,皇帝去了公主府是好些人知道的事,但在傅恒父子的周密安排下,皇帝幾時回的宮裏,竟無人知曉。翌日早朝皇帝如常出現在大臣眼前,沒有耽誤半點正經事,但那會兒紅顏還在公主府未歸來,陪著佛兒睡了一夜。


    和嘉公主喜得麟兒,又傳言皇帝帶著令貴妃親自去接生,帝妃如此隆重對待,旁人怎麽能不殷勤地來賀喜,這日沒等到紅顏回宮,公主府就被圍得水泄不通。和敬來時,紅顏尚未離開,想起自己初產時也是紅顏陪在身邊,可那時候和敬沉浸在失去母親的痛苦裏,新出生的孩子除了讓她更懷念額娘外,並沒有帶來什麽喜悅。現在與孩子分開兩地,也是拜父親所賜。


    “皇阿瑪真是有心了,大半夜地送你來。”和敬的話多少有些不客氣,“好在沒耽誤,那麽巧就遇上了,佛兒也是爭氣,沒叫你白跑一趟。”


    “佛兒膽子小,這會兒還有些怕疼,遠不如你。”紅顏笑道,“可我該回宮了,哪能天天陪著她,和敬你若是閑著,常來陪陪妹妹可好?”


    和敬笑道:“閑著,我如今活著,不就是閑著的嗎?可我不想陪她,你就不怕我耽誤她與福隆安好,這會兒她最需要的是自己的男人,我是守寡的人,杵在一邊做什麽?走吧,我送你回宮。”


    紅顏與如茵對視了一眼,如茵微笑表示明白紅顏的意思,她是不會把這些話去說給佛兒聽的,客客氣氣地與和敬說了幾句話,就命福隆安好生安排人手送娘娘回宮。


    轎子到皇城門下,和敬得太後恩旨,在紫禁城裏任何地方都能坐轎子,紅顏身為皇妃,自然也有這番禮遇,可和敬卻說要散步走進去。紅顏數夜未能好眠,精神倦怠並不想走那麽遠的路,她一貫處處讓著和敬,今日稍稍猶豫,最終拒絕了:“我累得慌,就想回去補眠,已經不是年輕那會兒的精神了,擔心你妹妹,我好幾天沒睡好,這會兒人都是飄乎乎的。”


    和敬道:“那趕緊回去歇著,不然為了陪我累著了,皇阿瑪該惱了,別的事他能不計較,你的事他一定要計較的。”


    好好的話,她非要這樣說,非要帶幾根刺紮進別人心裏,越來越多的人不敢靠近和敬公主,她的公主府冷冷清清,她一麵不甘於寂寞,一麵又不想與人往來,自相矛盾地活著。紅顏總是心疼她年輕守寡,心疼她這輩子太坎坷,可再多的心疼,也會有倦怠的那天。


    “那我先走了。”紅顏沒有再猶豫,坐上轎子便回延禧宮去。


    和敬呆呆地看著轎子遠去,邊上的宮人小心上前詢問公主要去何處,和敬想了想,笑:“隨便逛逛吧,我好久沒仔細看看紫禁城裏的風景了。”


    她漫無目的地走近內宮,不知不覺就到了長春宮,這裏依舊是當年的模樣,和敬所站的門檻處,她曾經把紅顏推翻在地上拳打腳踢,物是人非,守門的太監告訴他皇上每個月都會來,她隻是冷冷一笑:“人都不在了,要這些虛的做什麽。”


    她沒有繼續往門裏走,似乎是不想勾起傷心往事,帶著宮人轉過長春宮時,遇見了從書房歸來的十二阿哥。一向朝氣蓬勃的孩子,正沿著牆腳慢吞吞地蹭著,若是別家的孩子,和敬或許還會逗兩句,問他是不是叫先生責備了,可永璂曾當眾給她難堪,和敬也沒把他當弟弟,想就這麽走過去罷了。


    不想永璂抬起頭,看到了迎麵而來的和敬,他愣了一愣,目光直直地盯著皇姐。


    和敬被看得渾身不自在,冷色道:“怎麽,你又打算讓我去向你的額娘請安?”


    永璂晃了晃腦袋,讓在一旁道:“皇姐吉祥。”


    和敬輕笑,一言不發地從他身前走過,可永璂對和敬不客氣已非一兩次了,今天這麽安靜,反而讓和敬好奇,走遠後她回過身看十二阿哥的背影,自言自語:“這孩子是怎麽了,像霜打的茄子似的。”


    邊上宮人殷勤地湊上來說:“也許十二阿哥是在為皇後娘娘擔心,皇後娘娘不知怎麽的,從春天起就一直在湊銀子,據說翊坤宮裏值錢的東西都拿出去換錢了,不知派什麽用場。十二阿哥從那時候起,就每日憂心忡忡的,一直都是這個樣兒。”


    和敬皺眉:“略有耳聞,到現在也這樣,還在籌錢?這皇後當得實在出格,她是要做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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