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明顯憔悴下來,新皇聽政,史朝義餘孽未盡,總不比為儲君,如今國事無論大小,均得一一過問。


    五月初五,李豫整日演排登極之儀,入夜方至宜春宮。卻見大大小小的行囊裝點齊備,井井有序的堆放在幾案上,沈珍珠坐在榻上,懷抱升平,呢喃有語,見著他進來,作了個噤聲的手勢。李豫走近,見升平半眯著眼,嘟著小嘴,正是將睡未睡憨態可掬時,便隨手將升平接入自己懷中,輕輕搖晃,不多時遞與沈珍珠看,相對微笑——女兒發出輕微的鼾聲,睡著了。


    待嬤嬤接過升平,宮女侍從全都退下,李豫扶著沈珍珠倚榻躺著,說道:“明日一定要走?”他的目光掃過來,光華明亮,沈珍珠點頭。他也仰身躺下,在她身側低聲耳語:“能不能,再晚一日,我明日行登極大典,後日便可立你為後。你……後日再走好不好?”說話中攬過她的身子,讓她頭枕在他懷中。沈珍珠搖頭,他感覺到了,隻是歎息,“那好,你總得待我登極後再走吧,……一定要讓我送你。”沈珍珠笑出聲:“這是當然,我一定等你,等大唐的天下,我還得規規矩矩的拜見陛下呢!”李豫手上一緊,將她著力摟住,沉聲說道:“一定要等我!”


    沈珍珠困意又至,笑著,口齒不清:“一定……你答應我的事,也要做到,要複素瓷本姓,好好待她,涵若妹妹去了,惟有素瓷了。我若當皇後,她必要做貴……”話還沒有說完,人已經睡著了。


    李豫摟著她溫軟的身軀,一動也不敢動。今夜窗外無月,樹影婆娑,有鳥叫,有蟬聲陣陣,他已然富有天下,卻覺得黑暗無邊無際,噬骨淒冷,將他層層包裹……


    五月初六,驕陽灩灩,一道道泄灑落地的金色光芒映射到大明宮諸殿的琉璃瓦上,輝煌燦爛,教人睜不開眼。李豫服袞冕,於含元殿即皇帝位,受百官朝賀,諸邦朝拜,禮儀隆重,大赦天下,廣詔百姓,是為唐代宗。


    登極大典禮畢時已近正午,李豫步行至大殿正門,群臣漸散,已各自三三兩兩往丹鳳門出宮城。


    “陛下,微臣馮翌,有事啟奏。”風生衣由側邊閃現,恭身道。


    李豫心中有事,掃過他一眼,說道:“今日朝會已散,有事明日再奏,退下。”


    風生衣並未退下,沉聲道:“這是微臣的私事——求陛下恩準微臣辭官歸隱。”


    李豫側首看他,口氣淡然:“辭官?你竟會在功成之時辭官?可忘記了當年你投效朕的時候,一番豪氣幹雲?”


    風生衣道:“陛下的救助、知遇之恩,微臣永誌難忘。當年臣以功名為念,如今雖薄有成就,卻覺全失樂趣,陛下已榮登大寶,風生衣去意已決,餘生惟願長劍飄零,雲遊四海。求陛下成全。”


    “長劍飄零,雲遊四海。”李豫嘴角勾出一抹恍惚的笑,倏的笑意全斂,說道:“好,朕準了你!不過,你在走之前,須得替朕辦最後一件事——”


    “請陛下示下,臣萬死不辭!”風生衣抬頭,卻見李豫目光微轉,朝著那群往丹鳳門行去的大臣們瞅去,最後定格在其中一人的背影上——李輔國,今日朝堂之上,因其誅殺張皇後、李係,加封行軍司馬,特賜宮外宅第居住。


    “臣明白了。”風生衣低聲說,李豫不動聲色的頜首。


    早有肩輿在光範門等候李豫下朝。李豫神色肅清,上得肩輿隻說得一個“快”字,八名扛抬肩輿的內侍早撒開腳步,飛也般往宜春宮方向行進。由光範門,經興安門、西內苑、玄福門,至宜春宮,也有十餘裏路程,那肩輿原是皇帝特用的,裝飾隆重奢華,抬得時間久了,內侍腳下力乏,李豫心急如火灼,眼見將至玄福門,數名內侍已歪歪倒倒,喝聲“停”,一腳踏下肩輿,疾步自往宜春宮奔行而去。


    天氣已是極熱,他所著的袞冕為冕與中單、玄衣、纁裳配套,甚為繁複笨重,汗水滴滴浸透出來,嚴明跟在身後低聲勸說:“陛下未若稍作寬衣,輕裝前行?”


    李豫不答,腳下步子更加快了,踏入宜春宮後院大門,一路內侍宮女、侍衛跪倒一片, 終於進到內室,一把掀起薄紗帷幕,這顆心方稍稍放回原位。沈珍珠側身立於窗畔,陽光投射到她消瘦已極的麵頰上,空氣中沒有風流動,四方靜謐,聽到聲響,她掉過頭來,眸中光華緩緩流動,竟是華美難言,驀的展顏一笑,縱身躍入他的懷間。李豫手足無措,全不知自己該如何說該如何做,隻知全力將她緊緊抱住,此時此世,再不能分開。


    此時此世,再不能分開。


    然而愈抱得緊實,心頭愈發空虛難禁,竟有一種莫名的衝動,隻願懷抱著她,縱身躍入時間與空間交錯的罅隙裏,再也不要走出來。


    他聽到自己笑著說:“我還真怕你已經走了。”


    “怎麽會?”她柔聲也是笑,“我答應過你,一定會等你回來。”


    李豫點頭,展開衣袍,強自笑道:“你看,我著這身袞冕,好看麽?”


    沈珍珠笑著上下打量,拉起他一方繪著龍、山、華蟲、火和宗彝的袍袖細看,嘖嘖讚道:“我從未看過哪位皇上穿袞冕如此英武挺拔的,俶,你終於得償所願——”忽的腦中一陣昏眩,李豫忙提手將她挽住,沈珍珠已回複過來,自笑道:“瞧我這身子,確需隨著林致她們好好將養了。”


    李豫悶聲道:“行李都備好了?”


    沈珍珠纖指撫過李豫的麵龐,笑道:“瞧你,我不過隻去一年半載。行李早就搬到重明門外的馬車上,林致和鴻現妹妹已等了我好半天,這樣大熱的天,可不好叫她倆再久等。方才我到素瓷那裏看過適兒與升平,他們都很好,我就不打擾他們兄妹嬉戲玩樂了。”


    李豫還是點頭,聲音沉悶,“那你便出發吧。”


    沈珍珠輕咬雙唇,道:“我便走了,你穿成這樣,也不必送我。自有肩輿抬我出去便可。”


    李豫終於側過頭,左掌死死的抵著文杏大柱,說:“好。”


    沈珍珠曲身朝他微福,正待轉身,他卻猝然將她腰肢一攬,她胸臆激蕩,萬般心緒哽咽在心,說不出一句話,隻能任由他緊緊擁住,他聲音喑啞幹澀:“我會等你。”


    他慢慢放手,後退,背過身去。


    她的淚水反倒充盈眼簾,絕然轉身。


    肩輿行得不緊不慢,至永福門停下,需步行數十步方至重明門。沈珍珠行得極緩慢,一步比一步艱難,卻執意不讓身畔宮女攙扶。待行至重明門正門處,見慕容林致與薛鴻現並一輛馬車正等候著她,她腳下一軟,慕容林致與薛鴻現雙雙奔上,一左一右將她扶攜住。


    沈珍珠抬目望那九重宮闕,宮門幽深,天闕如雲,漸的在她麵前失去色彩,她喘息道:“快,扶我上馬車。”


    馬車行進速度平緩,沈珍珠隻覺眼皮深重,渾身上下無一絲點兒氣力,隱約有些微溫暖的陽光透進來,又有一滴淚滾落到臉上,她喃喃道:“鴻現,別哭。”


    聽見薛鴻現稀裏嘩啦拭淚的聲音,“你怎麽知道是我哭,不是慕容林致呢?”


    沈珍珠勉力一笑,“當……然,林致……是我見過……最了不起的……女子,你,一定要……好好的……學她。”手上微暖,聽得慕容林致說:“你也是我最敬佩的女子。”


    沈珍珠笑著搖頭,隻是嗜睡如命,昏沉沉偏頭睡去。


    也不知睡了多久,恍惚中馬車輕晃如搖籃,便朦朧問道:“我們……到了哪裏?……有沒有……出長安城?”


    慕容林致道:“還沒出長安城,到曲江池了,不一會兒便可出長安。”


    沈珍珠仿佛身上來了些氣力,“曲江池?”她徐徐艱難的睜開眼,“扶我下去,我想看看……”


    慕容林致與薛鴻現對視一眼,喚馬車停下,兩人合力將沈珍珠扶出馬車,半躺在曲江池畔的草地上。


    五月裏的曲江池畔,酷熱難當,惟有瘳瘳數人遊玩賞樂,間歇偶而傳來少女嬌美天真的嬉笑聲。


    沈珍珠依依睜目仰望,說:“天,真藍啊。”


    若幹年前,曲江池畔春如織,她與素瓷、紅蕊相伴遊樂。一切的緣起,都在這裏。前承起合,仿佛一夢。


    她恍惚聽到半空中有人吟誦詩句,綿延不絕,縈繞天地,竟絕似她當年清越的聲音:“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纓;滄浪之水濁兮,可以濯我足。”


    她聽到安慶緒說:“不知十年後再遊此地,該是如何。”


    默延啜說:“我回紇王庭之門,永遠為你敞開。”


    流光溢彩的輅車旁,李俶陡然伸手挽起她,說:“有我,別怕。”


    “俶……”她徐徐吐出最後一個字,眸光黯淡,唇齒抿合。慕容林致與薛鴻現無聲飲泣。


    馬車的車夫一直是背向而坐的,此際緩緩回頭,走下馬車,摘去頭上的績巾。


    慕容林致抬頭,哽咽著喚道:“陛下。”


    他半跪下來,將她緊緊納入懷中,下頜抵著她的額頭。


    他的心從此不再疼痛。


    這顆心,隨著她的離去,行將就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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