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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憑著下意識寫完,可醒過神再回頭來看,卻被自己寫出來的東西狠狠蜇了一下。這是什麽?他為什麽會寫出這個。


    裴聽頌像是劃掉了最後一句,劃了好多下,後來幹脆撕下那一頁,揉成紙團丟到桌子一角。


    隔著耳機都聽見窗外傳來東西摔碎的響動,他站起來探出頭看了看,隔壁的陽台上有身影在晃。怕方覺夏又磕了碰了,裴聽頌放下東西去到那邊,這次進去的時候還敲了兩下門。


    “你幹嘛呢這麽大動靜。”他故意用埋怨的語氣,“吵死人了。”


    走過去看見方覺夏正在收拾地上的碎片,裴聽頌又嚇了一跳,連忙拽開他,“哎你別用手啊。”


    “沒事,這個花盆的邊不是很鋒利。”方覺夏把最後一塊陶土碎片扔進垃圾桶。裴聽頌這時候才發現,他摔碎的是一盆仙人掌。


    “你這是幹嘛?”他蹲下來指著栽倒在地的仙人掌,“打擊報複啊。”


    “你這人想象力真豐富。”方覺夏把地上的土掃到一起,轉移到備用的花盆裏,可這個仙人掌讓他有點無從下手。於是他開始指使裴聽頌,“把這個拎起來。”


    “為什麽是我啊?”


    “同類相親。”方覺夏在土裏戳出個坑,“放這兒。”


    裴聽頌兩個手指捏起最頂上一根長刺,仙人掌顫顫巍巍落入方覺夏挖好的陷阱裏。


    “你剛剛就一直在弄這些花花草草啊。”裴聽頌瞟了幾眼,不小心看到他擱在懶人沙發上的數獨本,但奇怪的是上麵沒填數字,倒好像是寫了一行字。


    “嗯。你呢?”方覺夏擋住了他的視線,雙手把土壓實,“你剛剛在做什麽?”


    “我?”裴聽頌沒想到話題會回到他身上,他猶豫了一下。方覺夏也沒打算等他給答案,站起來將那本數獨本合上。誰知他忽然間聽到裴聽頌在他身後說,“我想給你的de填詞。”


    方覺夏疑惑地轉頭,看見裴聽頌盤腿坐在地上,“但是我沒有戀愛過,我不知道怎麽寫情歌的歌詞。”


    這是他第一次從裴聽頌的口中得知他真的沒有戀愛過的事實,聽起來還是很有衝擊力。方覺夏坐回到懶人沙發上,沉默了一會兒,“那首也不一定就是情歌。”


    裴聽頌抬起頭,看向他。方覺夏抱著那個數獨本,靜靜開口,“畢竟照你這種說法,我應該也是寫不出情歌的。”


    他這個意思是……他也沒有戀愛過?裴聽頌有些不敢相信,方覺夏這種長相放在學生時代沒幾個女生不喜歡,性格也溫和,除了對待他的時候過分冷漠。


    裴聽頌不禁質疑,“真的假的……我不相信你們學校沒有女生追你。”


    “有是有。但我根本沒有時間。”方覺夏的表情很是坦誠,他往後一靠,“我很早就開始學跳舞,每天都很累,要努力學習,放學了又要立刻趕去舞蹈室。後來,你也知道,我的舞蹈演員夢泡湯了,誰知道在去上學的路上被astar的星探發現,成了練習生。那個時候也是一邊念書一邊練習,每天都很辛苦,睡都睡不夠,哪裏還有精力去早戀。”


    “所以你是想談戀愛但沒有時間?”裴聽頌理了理思路,還是覺得不對,“真的遇到喜歡的人不會擠不出時間的。”


    “我不想。”


    方覺夏的答案突如其來,很短也很篤定。裴聽頌不小心被仙人掌的一根軟刺蟄住,刺陷進肉裏。


    他遲疑了一下,還是問了,“為什麽?”


    空中漂浮著一片粉橘色的雲,方覺夏盯著不動,“因為……”


    他猶豫了,不知道應該怎麽跟裴聽頌講,或者說要不要講。方覺夏很厭惡自我剖析的感覺,敞開一次就要冒一次情緒決堤的風險。


    失控真的很可怕,他害怕自己變成會失控的那類人。


    裴聽頌察覺到了什麽,於是想自己轉移話題,“其實我也不想。”他補了補,“至少以前不想。我看過一篇心理學論文,裏麵有這樣一句話——孩子的情感啟蒙是父母感情的映射。我呢,從小就沒怎麽見過我的父母,長大一點了,才知道原來他們不是因為相愛結婚的。”


    聽到這句,方覺夏側轉過身,用蜷縮的姿勢看著裴聽頌,“那為什麽要結婚?”


    “說起來挺諷刺的。我母親的祖上是第一代海外移民華裔,之前在國內也是大富大貴,移民後在美國經商很多年,家族龐大,算是他們嘴裏的oldney。我外公是他那一代最小的也是唯一的兒子,但他真的毫無經商頭腦,也沒興趣。年輕的時候生意總是失敗,倒閉了好幾間公司。”


    好幾間公司。方覺夏想著,果然是有錢人,耗得起。


    “感覺也是,你外公……”他說到一半頓住,本來想說他外公看起來就文質彬彬,但他是不小心看到那張照片的。


    “我外公怎麽?”


    方覺夏歪在沙發上搖搖頭,“感覺應該和你一樣吧。”


    “他比我厲害多了。他很有文學天賦,生意失敗但寫的書卻很好,用化名出版了小說和詩集,後來他也就無心商業,一心隻想著過他的浪漫主義人生。”裴聽頌深吸了一口氣,“他隻有我媽一個孩子,所以慣得跟公主一樣,除了一張漂亮臉蛋其他什麽都沒有。家族的長輩覺得他們的商業大廈不能就這麽垮掉,於是選了一個新貴和她商業聯姻。”


    “我外公告訴我,當時他是很反對的。兩個不相愛的人在一起會很痛苦。事實證明一點也沒錯。生我之前還會勉強住在一起,生下我之後,我媽就滿世界旅遊,享受人生,過她喜歡的紙醉金迷的生活。我爸忙著掙錢,掙下下輩子都花不完的錢。”


    方覺夏很難想象在那樣的家庭裏長大是什麽感覺。


    “那你從小就看不到父母,不會想他們嗎?”


    裴聽頌笑了笑,“我已經忘記想念父母是什麽感覺了。”他又繼續說,“我一個人在家總歸不行,所以外公就來陪我住了。”


    “我後來喜歡上嘻哈,覺得那是世界上最能抒發情緒的載體。於是我就更沒心思把自己浪費在一段段沒結果的關係裏,我想找一個出口,想表達。”


    方覺夏終於明白為什麽裴聽頌會這麽矛盾。他和自己的外公一樣被放置在了一個並不合適的模具裏,但他的選擇是激烈地反抗,反抗從未陪伴他成長的父母,反抗這個金絲籠,去追求自己真正喜歡的東西,無論代價。他忽然很想抱抱他,他知道這是自己的同情心在泛濫,可能會被裴聽頌嫌棄,所以他隻是坐了起來,沒敢上前去。


    他知道為什麽裴聽頌不相信愛情了。人要怎麽去相信沒有見過的東西。


    裴聽頌甩了甩手,語氣輕鬆,“其實很多有名的哲學家都是終生未婚的,柏拉圖、笛卡爾、斯賓諾莎、康德、叔本華、薩特……數都數不清。”說著他似乎想到了某個相當好的論據,“你知道詩人萊蒙托夫麽?他說過一句話——熱戀和幸福使我玩物喪誌。”


    這是個很新奇又現實的說法。


    方覺夏把他說的話在心裏反複揣摩,似乎覺得自己那點回憶也沒什麽要緊了。盡管裴聽頌沒過問,他還是選擇剖開自己,他不想隻做聽故事的人。


    “我是不是……從來沒有提過我的父親?”


    裴聽頌沒料到他會說,他早就察覺到了,父親這個詞對方覺夏來說就像是一個障礙,每次說到,都會習慣性繞開。


    “對。”


    方覺夏雙手抱膝,“他之前是一個很有天賦的舞蹈演員,我媽很愛他,他們很相愛,就像我上次說的,他們不顧一切地在一起了。”


    這樣的說法就像是童話和詩篇裏的愛情故事。但裴聽頌已經看到了結局。


    “後來有了我,我們一家很幸福。我現在回憶起來,覺得用幸福兩個字形容我的童年一點也不誇張。我曾經也是在愛中長大的孩子。”方覺夏的眼睛飄向遠處最後一點天光,喉結滾了滾,“再後來的事我說過,我檢查出來夜盲,然後落選。這對一個家庭其實也不算多大的打擊。但是我父親,他獲得了一個特別好的機會,對他來說可以改變一生的機會。”


    方覺夏看向他,“一部非常著名的舞劇請他挑大梁擔當主演,他為了這部舞劇練習了整整四個月。我每天都特別期待首場演出的日子,數著日子上學,就為了等那一天。我記得特別特別清楚,那個時候我就趴在桌子上給日曆畫最後一個叉,電話響了,我媽聽了沒幾句,就順著牆壁滑下去,坐到了地上。”


    他試圖給裴聽頌形容,兩手比劃著,“那個舞劇結束的橋段是一個墜落的動作,要後仰落到一張網中。我爸開場前最後一場彩排,一切都很完美,他最後奔上高台,落下去,但那個網並沒有固定好。”方覺夏的語氣依舊沒太多波瀾,平鋪直敘,仿佛在陳述一件和自己並不相關的事,“他從幾米高的地方狠狠地摔了下來,腿斷了。”


    裴聽頌望著方覺夏,試圖在他臉上找到一絲難過的蹤跡,好出聲安慰。但他太平靜了,眉頭都沒有皺一皺。


    “他不僅錯過了職業生涯的最好機會和高光時刻,也沒有辦法繼續跳舞了。那條腿遺留下來的問題很大,算是斷送了職業生涯。”


    “後來呢?他有沒有轉行?”


    方覺夏拉了拉自己的袖子,覺得有些涼,“後來……後來他就每天喝酒、抽煙抽得很凶,就在家裏抽,我媽說這樣對孩子不好,他也不在乎。他們天天吵架,大多數時候是為了我,他有一次喝醉了甚至對我說,說我以後也會像他這樣當個廢人。他是被老天捉弄,而我生下來就沒資格在舞台上跳舞。”


    方覺夏的聲音終於有些發顫,他吸了吸鼻子,“我很怕見到他,也很害怕在家裏見到酒。他有一次和我媽吵架,忍不住動了手,清醒過來又抱著她哭。很矛盾對嗎?人原來會變成這樣。”說完他看向裴聽頌,笑了笑,又搖了搖頭。


    “我媽還是很愛他,希望他可以振作起來。但是沒什麽用,他一次次試,又一次次失敗,後來甚至染上了違禁品。某一天我從學校回家,發現家裏值錢的電器都不見了。我以為是小偷,於是檢查還丟了什麽。”方覺夏用食指戳了戳他的拖鞋尖,埋著頭,“我看到衣櫃裏,他所有的衣服都不見了。他再也沒有回來。”


    “愛情真的很脆弱,保質期也很短。有時候根本等不到它變化,一根稻草就能壓垮。”方覺夏冷靜得像個局外人,“我媽現在都還在等他,她不願意搬家,就留在廣州的那個小房子裏。閑下來的時候望著門可以望一天。就為了那短暫的幾年幸福,她兌換了一輩子的痛苦。”


    裴聽頌起來,走過去蹲在方覺夏的麵前,伸手揉了一下他的發頂。


    “我講的故事很普通對吧,沒有你期待的那麽轟轟烈烈。”


    愛情故事的最初美好得都很雷同,一觸即燃,靈肉相撞,恨不得能一秒鍾過完一輩子,在一個吻裏結束生命。但悲劇的終章卻各有各的不同,轟轟烈烈還算有結束的儀式感。最怕平平淡淡,潦草收場。


    裴聽頌了解了方覺夏為什麽一直封閉自我,為什麽像一個機器一樣管理著自己的情緒,因為他覺得自己別無選擇。


    這麽多年他不僅在黑暗中摸索,他把離開的父親當成自己的一麵鏡子,一麵隻能映照出失敗的鏡子,藏在心裏,時不時剖出來照一照,約束自己。


    裴聽頌輕輕摸著他的頭,聲音低沉溫柔,“所以,這就是你不相信愛情的原因,因為你生活在一個失敗案例裏。”


    方覺夏後知後覺感到害怕。他竟然就這樣把自己最深處的那麽一點東西都剖開給了裴聽頌,把他脆弱的命門展露出來。他好像是說給裴聽頌聽,又好像是說給自己。


    不要隨便地陷入一段感情。


    手指戳到地上,方覺夏低著頭,劃出一道橫線,對自己也對他說,“你可以舉出很多有理數的例子,窮舉不可能舉完,對嗎?”


    裴聽頌點點頭,“嗯。”


    “但你知道嗎?給一個數軸,你任意取一點,選中的點是有理數的概率為零。”


    方覺夏抬起頭,冷卻的眼裏映著完全暗下來的天空。


    “這就是所謂的真愛。”


    作者有話要說:【關於為什麽數軸上任意一點取到有理數概率為零。】


    首先就是等於零。


    這個問題是測度問題,有理數測度為零。我很難用通俗易懂去解釋一個數學問題因為太不嚴謹了,建議大家搜索一下,會有很多理論分析,知乎也有討論。測度是泛函分析的一個問題,數學係的孩子應該有學。


    再給大家說明一點,概率為零的事件不等於不可能事件,這個是概率論問題,也可以搜索一下具體證明和理論。


    終於向彼此完全坦白,邁出了新的一大步,聽覺要開始相互療愈了。


    他們兩個都是初戀,而且和別的小孩又有點不同,所以會稍微慢熱一點,但真的愛起來也會更加奮不顧身。[zc雖然沒有存稿,但手機的備忘錄裏充滿了戀愛後的對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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