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見過生這樣繭的手,我的教書先生和我爹都是這樣的,多年執筆留下的痕跡。


    而那疤痕……哥哥是習武之人,也不見手上有這麽多傷疤。


    也許正如父親所言,過人之人必受非人之苦,父親說他年紀輕輕便可文韜武略,想來手上這些痕跡便是曾經的苦難吧,隻是不知道比不比得上初清大少爺。我受表姐的影響,但凡想知道誰厲不厲害,便與初清少爺相較。


    我的思緒隻在一瞬,他已俯身在我麵前,我忍不住抬頭看他,說真的,我覺得他的眉目比表姐還好看,比我見過的任何一個女子都好看,明明是個高大男子,怎生就如此精致的容貌。


    隻是近看時,額角也有幾處不易覺察的傷疤。


    他垂眼看我,目光中不帶一絲波瀾,讓我依然覺得自己是一棵白菜。


    他說話的樣子也是極穩,全然不似一個十六歲的少年,輕道:“以後在我身邊,不得與任何人提及你的過去,隱去你的本名,便叫做易落吧。”他的目光又飄到外麵的落花,“雨送黃昏花易落。”


    這詩我未讀過,隻覺得好聽,又似乎有些淒苦,被他的聲音念出來,多了分飄渺悠然。


    我躊躇著,既然到了師父的庭院,又被賜了名,是否應該行拜師大禮,磕上幾個響頭,奉杯茶什麽的。


    不過沒等我有什麽舉動,他已起身,從書櫃的側格裏取出一把油紙傘遞到我手裏。“南行有一繡樓,喚作挽韻,去找初淺,讓她給你換件幹淨的衣服。”


    說完,便坐回自己的書桌後,低頭翻閱竹簡,旁若無人。


    我不敢驚擾,撐傘出了門。外麵的天更陰了,我身上濕濕的,被風一吹,連打了幾個噴嚏,心裏嘀咕著父親送我來此,卻未給我帶任何行囊,連我身上的祖傳玉佩都收了去,搞得我不像是季家的孩子一樣。


    我踩著一地濕漉漉的花瓣出了小院,尋了條幽僻幹淨的石子路南行。這初宅比我家大了好多,幾進的院落不似一般官宦人家的恢宏富麗,倒頗有詩書裏所講江南庭院的雅致精巧,正是柳芽春花爛漫的時節,我邊走邊看,和著微雨,看得我滿眼生花。


    繁樹木之榮翠,彼人情之世遷。


    我尚不解人世苦離,卻莫名冒出這樣一句話在腦中,怕是離開了家人,才引出的思緒吧。


    我一邊走一邊埋怨自己不爭氣,明明才離開家不足一天,就開始多愁善感,要是被表姐知道了一定嘲笑我。


    我還是玩心未泯,看見好看的花或樹總想停步折一枝,偏偏這傘骨不知是什麽竹子做的,重得我手酸,隻好加快腳步。


    不多久,便見前方漂亮的庭院,以紫藤為牆,好看的緊,院中一座繡樓,不知是誰頗有風骨的字體,寫著“挽韻”。我手裏捏著一大朵從地上撿的殘落玉蘭花,見了這鬱香巧致的小院,頓覺行為粗鄙。於是將玉蘭悄悄插在紫藤的花架上,繞過花障,扯了扯自己濕膩的衣裙,上前叩門。


    疊指輕叩,隻兩下,門便開了。


    開門的是位年輕男子,看那樣比師父大不了幾歲,但精氣神兒怕是師父的千百倍了,一派活潑的少年氣。


    他低頭看看我,笑了,牙齒很白,看著很親切。


    然後他轉身進去,示意我跟著他。


    他邊走邊向樓上喊,“初淺,我就說他會弄到這來吧。你看怎麽樣?”


    樓上傳來柔柔的女聲,“若是不來,怕你今日要衝到那小院裏去了。”


    那年輕男子嘿嘿一笑,道:“我想在你這裏等上一夜,怕是老夫人要打死我,我衝到小院裏,他要打死我,看來今天這丫頭不來,我是一定要死在你們初府了。”


    我聽得雲裏霧裏,這男人言語中的他該指的是我師父,他們提及的似與我有關,不知在玩鬧什麽。


    那女聲從樓梯口傳下來,“如此說來,這丫頭是你的救命恩人,你還不磕頭拜謝。”


    我循聲看去,入眼一襲粉色的流仙裙,接著一個嬌俏的人兒輕快的走下來。我看著她,雖氣質大相徑庭,眉眼倒確與師父有幾分相似,猜她便是初淺了。


    那年輕男子笑嘻嘻的說,“她以後的日子肯定不會好過,先讓我給她拜個大禮,怕她年紀小受不住啊。”


    我聽不懂他的話,隻恭恭敬敬的對那漂亮的女子施了一禮,“初淺師姑好。”


    那二人聽得一愣,隨即都笑起來,我也不知做錯了什麽,隻能傻傻的站著。


    那男子笑的誇張,“初淺,這丫頭倒是真懂規矩啊,有趣,太有趣了。”


    初淺也是扶額輕笑,“你還是叫我姐姐吧,我可不想像你師父那樣,看破紅塵一般。”


    其實我自己也覺得這樣叫有點別扭,但是畢竟師父為大,這裏的其他人我都不認識,隻能按照師父的輩分來稱呼。如今她讓我稱她姐姐,我自是求之不得,趕忙堆了一臉笑容道:“初淺姐姐好。”


    那男子還在笑,還伸手摸我的頭,“救命恩人,你還真是個有意思的,以後你師父不會寂寞了。”


    初淺伸手拉過我,示意我別理他,問道:“你叫什麽名字啊?”


    我想著師父讓我隱去本名,便不敢提及從前,隻說:“易落,師父取的名字。”她的手纖細柔軟,又帶著香氣和溫度,我的小手被她的手包裹著,很舒服。


    她噗呲一聲笑了,回頭看那男子,“我這個哥哥還算有人情味,沒給她取靜空,悟禪這樣的名字。”


    那男子道,“不容易,丫頭,你師父沒告訴你要戒嗔戒色吧?”


    自從看見我,他好像一直未曾收斂笑容,也不知道我哪裏好笑。難不成我已經從一棵白菜變成了一棵好笑的白菜?


    初淺笑著摸摸我的臉,我忍不住打了個噴嚏,趕忙從她手中抽手側身掩住口鼻。她叫道:“你這身上濕漉漉的,小臉冰涼呢。”


    我狼狽的吸了吸鼻子,說話已有些軟軟的鼻音,“師父讓我找你換一身幹淨的衣服。”


    那年輕男子正了正臉色抬起我的手腕,片刻便說,“沒事,洗個熱水澡換件衣服就好了。”


    初淺回身叫兩個丫鬟帶我去沐浴更衣,我一路跟著走進裏間,浸著雨水的鞋把初淺的地麵踩了一排小小的水印。


    恍惚聽得身後二人還在笑著嘀咕什麽,心裏各種各樣的好奇都在往外湧,卻也不敢隨意發問,隻好努力壓著,怎奈我城府未夠,一直在走神,洗澡的時候差點把點綴的花瓣吃了,嚇壞了兩個陪著我的丫鬟。


    我從前一直覺得我表姐是最好看的女孩子,現在看來,初府的丫鬟都可與她不相上下。剛聽那兩個溫謹的女孩喚做弦音、嬈詞,我從未聽過丫鬟的名字也取的這麽好聽,想想我娘親身邊的叫什麽臘梅芍藥的,兩下一比,這初府果然是不一樣,我暗暗告訴自己以後在這裏一定要乖乖和師父學,書香名門不是浪得虛名的。


    我被熱水熏過,褪了寒氣,整個人都精神了。換上了鵝黃色的細褶百合長裙,想必是初淺以前穿的,弦音姐姐還給我梳了個漂亮的發髻,惹得我滿心歡喜。


    我惦記著自己那雙繡著芙蓉的鞋子,問她們兩個,卻被一笑帶過,轉問我喜歡哪個顏色的發飾。我撅著嘴不樂意,不讓她們再給我梳頭了。她們便說鞋子濕了,待浣洗的婆婆打理好了便送還給我。


    我看不出她們是敷衍還是認真,隻得作罷。


    來到外麵,初淺和那男子正對坐飲茶,輕聲聊著什麽,我聞得那茶該是花泡的,一時間卻想不起是什麽花。


    嬈詞輕聲說:“小姐,易落姑娘梳洗好了。”


    他們同時轉過頭來,那男子看了我一眼,笑了,“倒真是個美人胚子,不知道以後長大了,擾不擾得了咱們二少爺的心啊。”


    初淺白了他一眼,“你那張嘴,給自己積點德吧。”


    她走過來拉著我到那男子麵前,“還未給你引見,這是安子亦安公子,你師父的朋友。”


    我瞪大眼睛看著他,我師父居然有朋友,還是個這麽愛玩鬧說笑的朋友,著實令我驚歎了,我想了想師父那副孤高冷漠的樣子,想象他和這位嬉皮笑臉的安公子談心或對弈,想了半天也想不出來,覺得怎麽樣也無法把他們倆歸結為朋友。


    安子亦該是看出我掩飾不住的驚訝,又笑了,“丫頭,不用驚訝,你師父的命都是我救的,我就是他的重生父母一般……”他壞笑著看向初淺,“是吧,幹女兒?”


    初淺撇撇嘴,“你別理他,他一直都是這樣子。不過,他的醫術可是很厲害的,他救過你師父的命哦。”


    我記得父親曾說京城有位神醫安千葉,想來這位安子亦公子,與安神醫是有些關係吧。


    他看著我,笑的很和善,“我沒有你師父那些臭架子,你可千萬別叫我師伯啊。嗯……你可以叫我安大哥,或者……子亦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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